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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时拟定的方案,丽丰印染厂彻底关停之后,职工都交由主管部门市纺织工业总公司来负责安置。
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时候再找市委书记罗君问一问,他或许对那次在丽丰印染厂大发雷霆的事情都已经印象很淡了,对那些一直都小心揣摩上意的普通官员来说,惟恐做得不够细致周全。
何况那些给厉声训斥、给吓破胆子的官员更需要迁怒与转移责任的对象。
丽丰印染厂给关停之后,三百多名职工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而是第一时间给下岗分流了。
追究丽丰印染厂重大污染事故责任时,那一次随田力山站出来阻挠市委常委、副市长王维均一行人进厂口的几名工人代表就不是下岗分流那么轻松了,又恰好一名工人代表是厂安全环保科科长,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责任,行政拘留之后又给开除党籍,其他人则是给直接开除,连下岗分流的安置费都没有拿到一分,连工厂分配的住房都给强行收回。
倒没有人直接将田力山一脚踢开,追究丽丰厂重大污染事故时,田力山也没有受什么处分,只是给丢到市纺织工业总公司的工会做闲职工作,还是享受正科级待遇。
在许多人眼里,似乎是田力山特殊的身份让他享受了特殊的优待,责任追究到他这一层,处罚力度就陡然减轻了,似乎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往上追究了。
总要细究起来,田力山等人是无法对丽丰厂的污染事故负责任的,丽丰厂的生产安排、再投资都是受市纺织工业总公司控制的,要追究,也是将市轻工局、总公司的头头脑脑挨个的削一通。
事情到这一步,似乎是这个年代一种比较标准的处理方式;替罪羊而已,而且又巧妙的将怨气积累到田力山头上。
田力山的处境还不算太艰难,要是不去想那些给开除的、下岗分流的职工,要是没有那些时不时传到耳朵里的冷嘲热讽。
这种处理方式,田力山有苦也无从诉说,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之后就主动从市纺织工业总公司辞职了,北门的洗衣房是他侄女开的,他就先过来帮忙打零工。
“事情就是这样,看到橡树园现在建起来,燕归湖北岸变得这么漂亮,前天到创业园区里走一走,都不敢相信那里是原来的印染厂,也晓得我们当时硬拦着有些不讲道理,”田山力借过张恪递过来的一支香烟,拿衣服遮着在风中点燃,吸了两口,又叹了一口气,“只是三百多职工就这样莫明其妙的都给丢了饭碗,还有超过一半多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工作,没有收入,特别是那几人跟我站出来代表,都房子都给收了,没有收入,一家人还要租房子住,心里又堵得慌……”
张恪与孙静檬帮着田力山到各个男生宿舍走了一遍,将脏衣服都收了放到一辆三轮车上,送到北门的洗衣房里,在路上听田力山将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张恪也想抽支烟来着,给孙静檬夺了过去丢掉。张恪瞪了孙静檬一眼,孙静檬娇笑着在他耳朵轻声说:“你要注意的身份哦……”
谁说大一的学生就不可以抽烟了?张恪郁闷的想着。
“给女朋友管着感觉受约束了吧?”田力山笑着打趣说,“谢谢你们小两口帮我忙,还听我唠叨说这些事情,我等会儿还事要做,不然跟你们小两口聊聊天,倒也不错……”
“他女朋友那么多,我可不是其中一个……”孙静檬揶揄的说道,忙着撇清与张恪之间的关系。
“还有什么事做,洗衣服、熨衣服,我也拿手的……”张恪不理会孙静檬的话,问田力山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
“我只需赶在五点前将洗好的衣服送回宿舍楼等着人来取就行……这个就不用麻烦你们小两口了,”田力山可不管孙静檬的辩白,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老式上海手表,看了眼前这个青年一眼,当初他与市委书记罗君同时出现在丽丰印染厂,指出丽丰厂的污染问题之后,又问罗君一起离开,也不晓他与市委书记罗君什么关系。田力山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见张恪关心这些事,便多说了一些,指不定能传到市委书记罗君的耳朵里去,说道,“还有些时间,我要去青山机械厂去一下,看能不能挤出几个职位出来插两三个人进去,毕竟还有好些人工作都没有着落。靠下岗分流那点补贴,坐吃山空,也撑不了多少时间。这年头,国有企业效益都不好,插人也难插进去,还是要厚着脸皮到处求人……”
田力山笑了笑,又自嘲的说道:“我这种挨过批评的人,似乎以前的那些老脸也不大管用了,老给人躲着。但是总要跑跑,不跑跑不是一点指望都没有?那些职工为丽丰印染厂贡献了十年、二十年,都做惯手头的工作,偏偏建邺的纺织业又太不景气,换其他工作,就手生,现在重新学一门技能,也难,文化水平高的也不多,再说现在还有多少厂子还乐意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培养?”这笑容也是苦涩,“能有些杂活做做也不错了……好些家伙都给我赶着去做苦力了,几十年国家工人,做苦力抹不下面子啊,但是又有办法,先要活着呗。”
当初,除了购地费用之外,橡树园还为丽丰印染厂三百多名职工一次性支付给市纺织工业总公司一千二百多万的安置费用。
这笔钱到底有多少会落入三百多名下岗职工手里,张恪心里没有一点底,能有一半用到上岗职工头上,他就很心满意足了,听田力山这语气,似乎还要少许多,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还是九七年,他不能太细的追问这笔钱的流向,也不可能要求这笔钱由锦湖直接发放给丽丰印染厂的职工,毕竟那时候三百多职工是由市纺织工业总公司接收过去的。
真要坚持那么做了,那就要得罪体系内的一大片人。
橡树园要在建邺市扎根立足,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市委书记罗君一个人头上,总不能等到市委书记罗君高升之后,橡树园在建邺就关门大吉吧?
有些事情还是要随波逐流的,但是,有些事情,能补救还是要补救的。
“田师傅,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橡树园的人,让他们安排些工作岗位,毕竟厂子是给他们占过去的?”孙静檬考虑问题不像张恪转那么弯弯,直接就问田力山。
“呵呵,”田力山摇头笑了笑,“就算找了还不给挡在门外?都说那次工人封拦厂门的事情,让橡树园幕后的大老板很丢面子。人家心里有怨恨,还会援手帮一把?”
又不晓得这是谁给锦湖暗中使的绊子,张恪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什么时候总少不了暗中放冷箭的,看来更需要做一些事情了。
“那你认识橡树园幕后的大老板不?”孙静檬狡黠的笑了起来,在田力山看不到的地方拿脚尖轻轻的踢张恪。
“没见过,”田力山摇着头笑了笑,“那种大老板,听说市里都是罗君、王维均亲自接待的,都说这次投次上百亿的晶圆厂,跟橡树园是同一个老板,这种人物,我哪里见得到?”
“你是全国人大代表,又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什么人物,你见不到?”张恪笑了起来,他猜田力山可能这种有些羞于面对自己的这两个身份,从他的语气里,他似乎很为燕归湖的严重污染状况内疚,大概也为这事受到许多的冷嘲热讽,说道,“我觉得吧,橡树园那边,你还是要走一走,不走一走,真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这话也对,难道我还能指望这张老脸去卖钱?”田力山笑着说,“听说橡树园里都招些高级研发人才,不过也总要一些干杂活的,咱也不能要求多高的待遇是不是,只要让那些下岗职工还要一份能养家糊口的事情去做,将生计维持下来……”
“不过,橡树园就算通情达理也安排不了一两百号人,田师傅还有其他别的打算吗?”张恪见田力山又看手表,知道他与人约好了要赶着时间去机械厂,说道,“这样吧,等到五点钟,我们再过来帮你去宿舍楼前送衣服……”
看着田力山骑着自行车离开,孙静檬瞪了张恪一眼:“为什么又扯上我,我有你那么悠闲吗?”
“爱去不去,我就是随口一说,也知道你很忙。”张恪撇了撇嘴,不过他答应给孙静檬去做苦力,还是要先陪着她去1978清点摆放这几天购进来的器皿、酒水等等,为1978正式营业做准备。
挨到五点钟左右,张恪去北门的洗衣房去等田力山,孙静檬嘴里说没空闲,还是跟着张恪过去了。
这次是要将洗净的衣服送到各个宿舍,比收衣服工作量大,让孙静檬在宿舍大厅外守着三轮车,张恪与田力山爬上爬下送衣服。
得承认美女的魅力,张恪与田力山将一栋楼跑完下来时,看到一群男生提着装脏衣服的方便袋排着队等孙静檬给他们登记。
“得,女孩子长的漂亮就是占便宜……”张恪站在一旁请田力山抽支烟歇一歇。
孙静檬看着张恪嘴角的浅笑,恨得牙痒痒的,还得一本正经的帮着送脏衣服洗的男生登记。
“本姑娘今天算是给你毁了!”坐着单车后架去第二栋男生宿舍楼里,孙静檬掐着张恪的腰,咬牙切齿的说。
“不是挺有成就感的,田师傅都说你在楼下站十分钟抵他来跑十趟了?”张恪扭着身子要从她的小手里挣扎出来,这妮子掐人是拿指甲尖掐的。
“你明天挂一个牌,上面写着‘张恪收衣处’,去你们东大的女生宿舍楼大厅那里坐半小时看看,保管也能享受到这种成就感。”孙静檬早就从杜飞他们口里知道气球的事情,这时候张恪敢到女生宿舍亮出名号,指不定会引起围观。
这一趟跑下来,已经是夜里七点钟。
将收到的脏衣服送回洗衣房,田力山喊上一个人,说是一同到隔壁的小餐馆里吃饭。那人有些舍不得钱,说道:“店里再等一会儿就要开饭,不如店里一起吃……”
“又不用你掏钱,你心疼什么劲?”田力山推那人一把,跟张恪介绍说,“他可能你不大熟悉,李健光,也是印染厂的工人代表,跟着我却给收拾的倒霉蛋,没有找工作,就是一直在洗衣房里帮忙……”
除田力山,张恪对丽丰印染厂的其他工人代表还真没有留意。
“你家亲戚?”李健光小声问田力山。
“睁开眼睛再仔细认认,”田力山笑着解释说,“五月跟罗书记去厂里的那个青年。热心帮我收衣服、送衣服半天了,怎么不请人家吃顿饭?”
“啊……我说怎么觉得面熟呢,只是没敢认啊。”李健光伸手紧紧握过来,“跟你罗书记认识吧?有些情况你要帮我们跟罗书记反应反应……总公司跟轻工局的那群玩艺真不是玩艺儿,老田还是全国大人代表呢,就这样给他们整下来了。”
“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谁也没有整我,我自己窝心辞职还不行啊?”
张恪笑了笑,陪着田力山走送半天衣服了,他愣是没有问起过自己的身份,也不随便为自己抱怨什么。
旁边的小餐馆,炒了两个菜,也没有叫酒喝,等到九点钟,田力山他们还要去学校收送衣服。
即使橡树园考虑安排一些总务上的工作岗位出来,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就解决一两百号人的就业问题,张恪就是想问田力山有没有什么想法,吃饭时,就直接提出来。
“这两年,国有企业效益不好,好些厂子都勉强拖着,下岗职工也多了起来,对原先的厂子依赖惯了,下岗再就业就很困难,之前没有这么深的认识,这几月算是有些感触……”田力山说道。
“是啊,不要看老田给安排在总公司的工会里,印染厂好些人重新找工作,都是他帮着跑的,请客吃饭都是他自己往里垫钱……”李健光说道。
“就你废话多,要不你来给说说?”田力山不让李健光胡乱插嘴岔掉自己的话题,继续说道,“这个里面有一个再就业渠道的问题,工作岗位还是有的,但是好些岗位看到是四五十岁的人上去应征,就给闭门羹吃。这个与企业沟通的渠道,不应该是下岗工人自己去跟企业建立。好些人老实巴交的,只晓得做自己手头的事情,而且信息量也很窄,就算有工作岗位在那里等他,他也不晓得怎么去争取。还有一个就是再就业培训的问题,工作岗位的性质又不可能完全相同,三四十岁的人,正是家里的顶梁柱,谁高兴再去新的工厂当徒工?我是力有未逮,我想市里应该出钱成立一个促进再就业的机构,建立再就业渠道、进行再就业培训之类的,我写了一个材料,前些时间交给市劳动局以及分管的胡市长都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你要是关心这个问题,我这里还有一份,交给你看看……”
张恪从田力山手里接过他准备好的材料,舍不得复印的钱,材料都抄在信纸上,信纸的抬头还印着“丽丰印染厂厂长室”的字样。
吃过晚饭,田力山他们还要回洗衣房做事。
张恪告诉田力山不要忘了明天去找橡树园的人碰碰运气,还开玩笑说:“他们要是一点情面都不讲,领着工人将几个出入口堵上,厂子不能这么便宜就给他们占过去……”
“哪能啊?人们可是正经到建邺来投资的,能帮忙解决,那是再好不过。”田力山也不多问什么,就拉着李健光离开。
倒是李健光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谈开,有些不愿意离开,出了小餐馆还跟田力山抱怨:“你倒是什么都不问,你到底知道人家是谁,就将材料交给人家?”
“大不了今晚不睡觉多抄一份,几十页信纸有什么大不了……”
“这个人也真是有意思,他好像很指望你能帮他将材料交给罗君,却什么也不明说,真是有意思……”孙静檬看着田力山他们背影离开。
“可能碰了不少壁吧……”张恪笑了笑,田力山身上有着不少时代的局限性,但是比起那些官老爷,田力山要值得尊敬多了。
骑着单车载着孙静檬回1978,张恪在酒吧角落里坐下来,认真的看着田力山所写的材料。
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大规模的出现还是在九八年之后,为革除旧弊,解决国有企业效率低下的问题,全面实施国有企业改制,加上国退民进的大背景,仅九八年底全国就累积增加下岗职工一千余万人。
其他到九十年代中期,下岗职工的问题已经不容忽视了,但是国内不容忽视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说公务员的住房问题,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去解决。
下岗职工生活保障以及再就业相关方面的政策一直拖到九八年秋后才陆续出台,地方上的措施则更滞后一些,特别是经济基础差的地区,条件会更加艰难。
不是下岗职工或其家属,很难体会这个时代带给他们的阵痛是多么的难挨。
“我能看看?”孙静檬帮张恪拿了一杯饮料过来,递给他,自己也拿了杯红绿颜色分层、杯壁上嵌着一枚樱桃的饮料,坐在张恪对面有滋有味的吸着,眼睛却弊着张恪手里的材料。
张恪将材料递给孙静檬。
“办这样一个服务机构不要四十万的经费,市里为什么不给他们钱?”
“凭什么给他们,为什么要给他们,谁给他们,钱从哪里来?”张恪嘴角挂着冷漠的笑,有时候会禁不住的冷漠,不是对这件事,而是对某种希望的冷漠,他太熟悉这个体系了,“还是这个材料里的数据,谁会承认?”
田力山还是做了一些细致深入的工作。
虽然下岗职工潮还没有涌现,但是截止到九七年,建邺市以“放长假”、“停薪留职”、“两不抓”等名义实际下岗失业的职工将近两万人,其中近一半人是就业弱势群体。
这是田力山材料里反应的数据,张恪能够想象实际的数据可能还要严重一些,但这是从来都未没有给官方给承认过的数据。
九七年,连“下岗”这个词,政府都很忌讳提起来,何况还要承认建邺市内存在两万人的下岗职工?
市劳动部门看到田力山上交的材料,大概恨不得吃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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