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非常年轻,他穿着一身绿色丝绸长衫,里面是玉色的丝质内衬,头戴士人常带的头巾,邓玉涵分不清楚这些名目繁多的头巾的名字,就把他们统称为“头巾”。> 1小≧说 W≦W﹤W<.<1≦X≦I≤AOSHUO.COM柳先生的长相无疑是非常令人感到亲切的,他有着一双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灵动的眼睛,即使右眼皮有些下垂,也不影响他的神采奕奕,他脸蛋瘦长,鼻子高挺,嘴唇不厚不薄,两侧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明显,他下巴上长着胡子,但是不长,脸上还有一些细微的绒毛,说明他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
毫无疑问,这个学生运动的领导人是个非常年轻却很有魅力的人,他的笑容已经消解了邓玉涵之前对他的猜忌。
他来的时候柳先生已经早早到了,正和费奇规神甫相谈甚欢,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长相英俊的少年,他静静地站在一边,倾听二人的对话,或许是他的仆人吧。他们坐在黄花梨制作的太师椅上,享用着孙元化教友提供的碧螺春,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感觉迟到了,邓玉涵带着一些歉意地说:“柳先生您好,我是邓玉涵,天主的忠实仆人。”
“您好,我是柳旭,松江府的举人,倒阉运动的领袖。”出人意料的是,他说的是西班牙语。
是的,名副其实、不折不扣、只要不是聋子就能清晰分辨出来的西班牙语,虽然语法和音略微有些怪异,但是想到这是一个明朝人,还是以自傲和闭关锁国出名的明朝人,这一点就完全可以被忽视了。
“主啊,这一定是主的意志在东方的体现!您会说西班牙语!”
“还会一点点拉丁文。”柳旭又说了一段拉丁文,虽然说的不好,但是毕竟是拉丁文。
“天啊!”
“我还会背诵一点点《神曲》——”似乎是觉得惊讶还不够,柳旭由吟诵了一段《神曲》的内容。
虽然还是有一些语法和口音的问题,但是他朗诵时全神贯注,神色庄重,如果不是黄皮肤、黑头和身上的长衫,他完全就是一个意大利大学里面修习文学的大学生!
“您,您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么多欧洲的语言?”邓玉涵觉得自己已经用完的惊奇全部回到了自己身上,他嘶哑着嗓子,用一种乡下人进城的语气询问道。
费奇规神甫似乎已经被惊讶过了,所以他只是含笑看着邓玉涵神甫,没有插话。
“我曾经跟随一名外国学者学习过你们的语言,他来自美利坚合众国,不过时间不长,只有一年不到”柳旭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点点的哀愁,又有着一些伤感:“他教完我之后就去世了,所以我只知道他的家乡在美利坚的科罗拉多州,他的名字叫约翰逊,其他的就所知甚少了。”这一段他说的是汉语,邓玉涵也能够理解,毕竟他只学习了一年,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对不起,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国家,它位于欧罗巴吗?”
“也许吧,不过他们是信仰新教的。”
“哦——”邓玉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于他来说新教徒全都是异端,虽然不至于绑在火刑架上烧死,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他想了想,试探着问:“您,您信仰新教吗?他们可全都是异端!”
“新教?不,我不喜欢新教,我觉得马丁路德是个混蛋,我认为加尔文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至于那些宣称地球绕着太阳转的异端,也全部应该绑在火刑架上烧死!”柳旭的言论非常激进,不过这也符合他的身份,毕竟他刚刚带领着一群年轻人毁掉了一座精心修造的建筑艺术品。
邓玉涵大喜过望:“如果中国能多一些您这样的人,主的荣光一定能得到更好的贯彻!”
他非常开心,自从来到中国开始,他遭到的待遇就是冷漠和无知,这个富饶的东方土地上的人们似乎只关心四书五经和吃喝玩乐,对于真正的信仰不仅所知甚少而且冷漠无情。邓玉涵曾经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办法唤起当地人对于主的热情信仰,但是眼下就有一个对耶稣基督非常感兴趣的人,这让他如何不开心?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新教徒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您,您还知道其他关于主的知识吗?”邓玉涵小心翼翼地问,他认定眼前这个有影响力的士人是一位知识渊博、同情天主教的人,他不能承受失去这样一位盟友的风险,所以他极尽谨慎之能事,生怕那句话说错了惹得柳旭拂袖而去。
“我呀,我知道很多——”柳旭突然换上了一种沧桑而疲惫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从历史的长河一路游来,然后在这个时间点走上河岸,带着水汽,带着尘埃,带着一路上经行的无尽岁月的万千过往:“我见过那创造世纪的六日辛劳和一日休憩,我见过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赤身**,我见过毒蛇引诱他们吞噬果实时的兴奋和焦急,我见过耶和华在宣谕指令时的漫天火焰无尽伟力,我见过犹太王国在公元前八世纪记录最早的《圣经》时的分歧——他们一个写作了‘耶’典,把他的神称作‘耶和华’(yaheh),一个写作了‘伊’典,沿用了更古老的神名‘伊罗兴’(e1ohim),我见过神指示摩西用金、银、铜、紫色饰物、紫罗兰遮阳物、红色或深红色的东西、精致的亚麻制品、山羊毛、绵羊皮以及阿拉伯胶树建造的宏伟宫殿,我见过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试图用形而上的哲学去解释上帝的意义,我见过基督教在罗马帝国从压抑到复兴的经历,我见过希腊派基督教和拉丁派基督教的渐行渐远,我见过十字军拔足远征的尘沙弥漫,我见过耶路撒冷城下的鲜血淋漓,我见过教皇贩卖赎罪券时的贪婪嘴脸,我见过马丁路德分裂基督教时的天地哀叹——至于我是谁”他声音悠远、沧桑,好像一曲吟唱了千万年的史诗,又好像一块自吉尔伽美什时代就遗留下来的石板。末了,柳旭幽幽一叹,结束了他的言:“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邓玉涵呆坐在垫着丝绸坐垫的太师椅上,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全部紊乱,哪怕是这个曾经加入过欧罗巴最优秀的学者组成的社团的学者也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过了很久很久,好像是创世那么长的时间,他缓缓转动头颅,看向费奇规神甫,而他比自己表现更差,好像一座蹩脚石匠雕刻的大理石塑像那样,完全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回答。
“请问,请问您究竟是谁?”邓玉涵可以轻易感觉出自己语言的干瘪和气势的衰弱,他甚至能从自己颤抖的尾音里面品尝出无穷无尽的畏惧和惶恐——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一个东方人能够知道如此之多的教会知识,更不用说那些对于上古基督教的了解,这恐怕是连教皇都未必能知道的事情。
而他全部都知道,全部都知道!
他是谁?他是什么?
是天使,还是魔鬼?是神派来的仆人,还是干脆就是那无限者在人间的化身?
“我说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柳旭的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幸福,又带着三分焦躁,他开始反复讲述一段话:“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们的每一段历史,我见证了你们的每一个圣人的诞生和毁灭,我能看得很远,远到那天降火雨、米迦勒降临的日子,在那个日子里,义人将升入天堂,不义者将堕入火狱,这些我都知道,我全部都知道——但是我唯独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谁!”
“所以,请你不要再问了!”柳旭用力地把头垂了下去,神色沮丧,好像吃了败仗的将军,又好像富可敌国却没有子嗣继承财富的富豪。他身边的少年脸色惶急,一边按摩着主人的脑袋,一边怒视着两位神的仆人。他好像把自己主人的异常表现归结于两人的邪术,大声呵斥道:“你们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让我师尊成了这个样子?告诉你们,我师尊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百邪不动,万法不侵,你们若是那有眼色的,快快收了魔法,还能留下个全尸!”
“您,您想错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正说着,柳旭摆摆手:“珺儿,和他无关,是为师身体有些不舒服,邓神甫,还请您继续说话。”
邓玉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该继续询问下去吗?对方明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该继续谈论其他的话题吗?但是对方的知识比他多了不知道多少,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应该向他传教吗?但是眼前这个人如果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样的身份,只怕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向他传教!
这个以知识渊博和智力突出著称的神甫就这样呆坐椅子上,那根昔日灵巧得能让最顽固的石头脑袋皈依的舌头也彻底失去了作用。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过,哪怕是小时候在森林里面遇到了巨熊,他也靠着智力逃脱生天——而哪怕是遭遇了巨熊,他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和无奈!
“那,柳旭先生——不,不管您是谁了,请问您,您来到我们这座教堂有什么目的呢?”这个小心翼翼的疑问句是费奇规神甫提出的,他在此时体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定力和思维能力。
“我是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来帮助你们传教的。”柳旭似乎已经恢复过来,他带着一丝微笑,轻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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