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齐休对器符城惊变浑然不知。
受困全知神宫,往事回溯不息,其中一个细节,完全将他的注意力牵扯了过去。
倒过去看,正回来说。
还是高广崧,他进入此地没多久,便将两位金丹弟子打发去布设阵法,独自取出一幅画来。
此画约尺许见方,画中一位赤膊罗汉正将只黑色小鬼踏于脚下,罗汉一手叉腰,一手握拳高举,做金刚怒目状,正是此界烂俗题材之一,金刚伏魔。这画乍一看,其实还不如凡俗画匠来得工整,寥寥笔画,神形皆无,特别是地上那只小鬼,许是画者前头描错,后面干脆用墨涂黑来遮掩,完全糊成了一坨。
但想也知道,高广崧这等人物绝不会无的放矢,此画自然另有奥妙。
高广崧储物袋中先飞出一口外绘三花,内里盛满了黑色液体的圆钵。
正是后来齐休得到的【三花镇魔钵】。
不同当年所见的破烂样子,此时这钵光洁簇新,灵力充盈,乃是正宗道门法器。
按齐休当年推算,这镇魔钵是高广崧用来暗藏【死水魔蚓】的,原来大错特错,钵中并无魔蚓,那黑色液体也不是魔蚓之水,而是外面死沼里寻常不过的死沼之水。
只见高广崧将三花镇魔钵平置于一个临时设就的小型法阵正中,然后随手一指,那幅【金刚伏魔图】飞悬其上,将钵口正好覆盖住。
他又珍而重之地从怀中摸出个黑色小瓶,倾斜瓶口,倒出来一小撮黑色粉末到那小鬼身上。
“唤魔土!”
齐休震惊了。
一瞬间,他联想起了很多事。
只见那小鬼身上的墨团将唤魔土通通吸去,然后渐渐起了变化。
一层带着皮质纹理的薄薄黑色物质,如肌肤的干枯皴皱,出现在小鬼身上。
不多时,这层薄皮将小鬼腐蚀殆尽,图中金刚罗汉突然变成了个鬼气森森的骷髅架子,正邪倒转,诡异莫名。
随着那骷髅双目两点绿色鬼火燃起,整幅画卷一烧而空,只余那片黑色皴皮,它失了依托,很快没入钵内死沼水中。
死沼水位急速下降,丝丝魔气开始在水面升腾。
最后,钵中剩下只表皮黝黑光滑的小小【死水魔蚓】,张着狰狞的口器,不停扭动身躯……
“原来魔蚓是这么来的……”
震惊之余,齐休还有种怪怪的感觉,尴尬?或许是吧。
这幅画是谁做的?那魔蚓是怎么来的?高广崧又是如何得到画与唤魔土,召唤魔物的法门是从何得来,所图为何?
种种问题……
齐休通通不关心,也不想去搞清楚。
他感到尴尬的是,高广崧拿这么一点点唤魔土便能召出魔蚓,而依当年赵恶廉从自己这抢夺去的唤魔土数量,那又会召出多少魔物来?
更别提后来自己还给赵恶廉指点了揣测出的唤魔土制法。
唤魔土,赵恶廉,铁风群岛,重土产地,小魔渊,外海魔灾……
“呃……”
一想到自己与外海魔灾的发生那千丝万缕的联系,齐休十分尴尬。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齐休希望这个猜测并不准确,无数外海生灵的因果可千万别着落在自家头上。
时间倒回,一刻不停。
高广崧是一千八百多年前到此的,在他到达之前,此地又经过了一千余年的空寂。
……
古铁生、顾叹、张胜男三人已到达器符城外。
“果然不对劲,顾师叔你的疑虑不无道理。”
张胜男远远看着器符城大阵开启的光芒,对顾叹说道。
一路上,顾叹越想越奇怪,古熔乃一门之主,炼器及炼剑宗师,又独掌器符城多年,以他身家之丰厚,又出于器符城内,按理说行功岔气的概率不高。即便岔了气,也不至于短短时日便有性命之危,急于找古铁生和齐休安排后事。
“哎呀老太婆你魔怔了!?我与堂兄之间有秘法联络,外人无从插手,难道他还会害我不成!?”
怎奈古铁生心念古熔安危,完全不加理会,大声呵斥张胜男之余还瞪了顾叹一眼。
顾叹暗叹兄弟连心,按古铁生现在的状态,自己恐怕又妄做小人了。
可惜时间紧迫,没来得仔细调查,顾叹心中直怪事发突然,自己对古熔又缺乏警惕,才导致有此一行。
古铁生劝不住,顾叹现在想说自己个扭头回去,又哪好意思张得开这个口!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已到器符城外。
器符城大门紧闭,许多修士被堵在外面,聚成一团正吵闹着。
古铁生当先按下遁光。
顾叹只得跟从。
三人正欲靠近城门,突从人群中飞出名散修打扮的筑基男子,高声喊道:“事有蹊跷,楚秦门的朋友快走!我乃何欢……”
话音未落,城中一柄飞剑穿出,将其斩成两段。
事发突然,裹着张胜男的古铁生见状一时愣住。
“走!”
顾叹估计那人是何欢宗密探,楚秦何欢两家是盟友,冒死示警必有因由,再被人灭口无疑坐实了阴谋。
他立刻扯起古铁生夫妻二人,驾起遁光回身要走。
“晚了!”
空中一人声如霹雳,离火元婴法身亲临,单凭威压,便震得城外众人纷纷瘫倒。
……
顾叹醒转时,人已在器符城城主府大殿。
“嘶……”
他感觉到两侧琵琶骨传来剧痛,稍作挣扎,耳畔传来叮啷啷响,低头一看,发现已被铁链穿起,绑在殿中石柱上。
再抬头,看见古熔正活蹦乱跳地在面前。
“古城主,你这是……”心中还存一分侥幸。
古熔并无多少得意神情,反而显得十分焦躁,双手相互揉搓着,在殿中不停兜着圈子,“齐休呢?他人呢?!”他怒吼道。
这句话一问出来,顾叹便知两边百余年情分尽了,可笑素来自负的纵横谋略,却在与楚秦交情最深的地方出了纰漏。
“你问我?”
事到如今,心知后悔也是无用,既然对方没杀自己,那说不定还有求活可能,凄凉一笑,昂起头横眉冷对。
“想活就说!”
古熔恶狠狠地,丝毫不念多年情分。
“我若知道,来得就是他了,可惜……”
顾叹冷笑道:“不巧得很,我是真不知道。”
“顾老弟,别硬撑着了,你是聪明人。”
郎季高在大殿上首稳稳坐着,“事到如今,楚秦门已无效忠的价值,你若投我离火,比有高位待之……”他一指古熔,“我已将离火城主、离火盟主之位传与了他,这器符城主,便给你做如何?”
本来,郎季高指望的是自己大限过后再由古熔接位,但两边讨价还价后,还是当场将离火之主的位子让出,不然实在说不动古熔。
“呸!”
顾叹吐出一口血水,“我本外海一练气,得齐掌门知遇之恩方有今日,莫说我不知他身在何处,便是知道,也不会说!”
“你!”
古熔大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冲顾叹一抬掌,当场便要下手。
“古盟主,让我来手刃此獠!”
从殿门口却冲进个人来,竟是叛门许久的秦光耀,看见顾叹,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狰狞狂喜,哪有半点往日连目光对视都不敢的猥琐形色,他拔出飞剑,指着顾叹喝道:“姓顾的!若不是你,我哪会落到有家不能回,被千夫所指!”
“呵呵呵……”
顾叹不由仰天长笑,“姓秦的!你有今日,只因为你是个小人,关我屁事!”
“牙尖嘴利,下阴间去用罢!”
秦光耀气得一抖手,仗剑便刺。
“你你一边去……”
古熔见状,单掌化压为挥,一把将秦光耀连人带剑捋得老远。
此时殿门口又有数人进入。
裴双,罗姿夫妇,罗佑武,还有离火盟及古剑门的几位重要金丹、筑基修士,都是顾叹认得的。
罗姿夫妇正是消失在离火城裴家商铺,当日只以为不过取道而已,原来他们与离火早已合流。顾叹心中把自己一阵痛骂,一生运筹帷幄,却还是远远低估了敌人。
他环视众人,“不是我小觑你等,就凭你们,绝使不出如此歹毒的算计,只怕此策背后,另有其人罢!?”
“你消停些罢!”
古熔不欲让他再说,直接一掌击昏,回头坐回主位,冲郎季高喝问道:“千算万算,你们又没算到那老滑头!如今却把我架在火上烤,这怎么说!?”
“唉!”
郎季高也是叹气不止,“齐休那厮不是刚刚主持了门内赏功么?”他怪起了秦光耀,“不是你说他大道艰难,近期又连连闭关不成,定不会错过这段平静期,在思过山闭关修行的么?”
秦光耀被古熔那一掌下了面子,没声好气回道:“按理应当如此,但我毕竟不是老东西他肚子里的蛔虫……”
“好啦好啦!”
裴双出来打圆场,“一计不成,不是还有备案么?山高水长,一步步来呗。”
“哼!你躲去外海自然山高水长……”
秦光耀对裴双也是一肚子火,他投南宫,南宫止被囚,再投裴家,没想到被这裴双利用干净却仍不得收留,反手甩给了离火盟。不光自己,罗姿夫妇和罗佑武等人也被这厮弃若敝履,齐休不死楚秦不灭,等实力雄厚的楚家回过神来,自己一个叛门金丹哪能没点自知之明,可实在不想再留在白山地界了。
“我裴家与楚家乃是世仇,如今敌强我弱,说句不怕列位见笑的话,外海分封抵定之后,我只怕是半步都不敢出岛,哪得山高水长……”
裴双算是给了秦光耀、罗姿等人一个解释,然后冲众人一一拱手,“既然没抓到齐休,那这里便没我的事了,大家再联络!”
说罢便直接抬腿走人。
“呸!”
矜持如罗姿,都气得冲他背影暗啐一口。
古熔面沉如水。
“备案就备案!”
秦光耀又窜到昏迷的顾叹身前,指着他冲古熔问道:“那此獠鬼主意最多,杀其立断老东西一臂,不能留罢!?”
古熔先与郎季高对视一眼,再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此人我还有用,暂且囚着罢。”
罗姿轻轻一笑,盈盈走上前,冲古熔一礼,问道:“按照备案,我等将来都要为离火前驱,古盟主您留着他,只怕还存了别样心思罢?”
“哟嗬。”
顾叹是齐休定下的继任掌门,古熔想将来用其拿捏秦光耀、秦长风等觊觎楚秦大位的人,心思被说破,不由高看罗姿一眼,“你等往后都是我离火盟中一份子了,休得妄测上意!这次暂且寄下,若有下次,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冷冷警告道。
“是……”
罗姿见他如此,只得压住心中不甘,施礼退下。
“既然抓不着齐休,又有备案在,那大家都分头行事罢,别一个个都杵在这!”古熔得了离火大位,脾气更大,斥退众人,“罗姿你留一下。”
独留罗姿一人,他先小心翼翼地布了个隔绝阵法,才传音问道:“我这次是把老朋友得罪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年我与老燕入醒狮谷时,他得了件秘宝,受制当年契约,我是干流口水又没办法。如今老燕死了契约作废,宝物还是该归有德之人为好,你不是管着燕家大库么?可曾见过?”
“呃……”
罗姿一愣,问道:“何物?”
“一根丈许长钉,通体赤红。”古熔答道。
“未曾见过,燕家虽将庶务托付于我,但我毕竟是个外人,秘库还是在燕家牢牢控制之下。”罗姿回想了想,答道。
“那就是在燕沐云手里咯?”古熔问。
“应该是。”罗姿答。
“罢罢,你去吧,我再想其他办法。”
古熔不耐烦挥手让罗姿离开,又补了一句,“此事若有他人知晓,你清楚利害。”
“我省得。”
罗姿连忙保证。
……
离火城外,一艘飞梭缓缓往博木城方向飞行。
舱中密室,柴艺躺在榻上,身体大部被疗伤物事包裹,只露口眼在外。
“时不利兮没奈何,没奈何啊……”
苍凉叹息,悠悠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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