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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猛烈的震荡中,张玉泉挣扎着抓住门边的立柱爬了起来。
他看到,桥头的广场变成了一片火海,刚才已经冲过桥头的几十名敌人全都消失不见,到处是在狂舞的碎渣和残肢,冲击波和气浪扭曲着空气,远处的景物看起来似乎在不停摇晃,一截不知道什么东西居然贴着他的脸倏地飞过去。
“我们的援兵到了。”上尉刚说完这话,炮击就停了,仿佛是他变的某种戏法一样。
一辆装甲车轰鸣着从大楼前冲过,车顶上的大口径机枪咚咚咚嘶吼着,蛇一样的火焰流光锁住了桥上那辆卡车,将附近的血肉之躯统统铰得粉碎。
从装甲车上下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下车后迅速散开,沿着桥面向南岸发动了反攻。装甲车没有熄火,缓缓跟在步兵后面,为这次反攻提供了压制火力。
第二辆和第三辆装甲车也出现在张玉泉的视野里,车上跳下来更多士兵,这些士兵体形短粗脸貌浑圆,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第三辆车上下来了一位高鼻深目的军官,身后跟着着怀抱班用轻机枪的大汉,张玉泉认得这是薛世杰手下的心腹,来自蒙古库伦的克烈人阿合苏。虽然这人相貌英俊,脸上也总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但他每次看到阿合苏时心底总会生出一丝没来由的冰凉。
上尉走出大楼,和阿合苏搭话。张玉泉跑到桥头广场那里,魏守信躺的位置奇迹般地没有挨炮弹,那里恐怕是桥头唯一没有受到炮击的地方。但是,这个奇迹对魏守信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魏守信已经死了。
一发步枪子弹从他背后透入,当场打死了这个镇北军的老兵。
张玉泉摸到这位同伴的胸口,那里已经没有任何跳动,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一辆吉普车像发疯的野马一样沿着人行道冲了过来,车还没停稳,张玉泉就看到一个举着双枪的身影跳了下来。不需要看脸,他就知道那是金必胜,薛世杰的卫队长。
金必胜出现的地方,必然有薛世杰。
果然,一身战斗服,戴着钢盔的薛世杰也从车上下来。这位南方政府的现任统治者的手里拎着一支自动步枪,神色淡若止水。
在他身后,更多的装甲车蜂拥而至,将刚才还是一片死亡的桥头广场挤得车水马龙。
“杀过去,现在轮到我们进攻了!”阿合苏用味道怪怪的汉语说着。他身边的那些蒙古兵没有人说话,只是呼啦一下散开,小跑着涌向桥面。
张玉泉本能地想跟上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衣服。
他回过头,看见薛世杰正注视着自己。
“老张,乱兵已经被围住,剩下的事交给他们处理了,你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张玉泉看了一下四周,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薛世杰能一眼认出自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的是平民便装。
他向薛世杰敬了一个军礼:“薛总,我也能战斗。”
“他还不错,只是呆了点,再打一仗就是个老兵。”旁边的黑脸上尉微笑着评价道。
薛世杰点点头,拿过了张玉泉手中的步枪:“你的战场,不在这里。回去吧,到通联部去,告诉赵振宇,让他尽快准备好收容战俘的地方。”
“是!”张玉泉大声回答着,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军人。
当张玉泉离开通联部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一点钟。因为发生兵变,街上多了许多宵禁的检查点,好在他有吉普车和通行证,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
家门口没有看到柴文德的身影,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开门进屋,却发现家中无人,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远处还有零星的枪声,各种不详的预感瞬间涌入张玉泉的脑海。
“老张回来了?”门口响起房东太太的声音。
“王妈,我家里人呢?”张玉泉问。
裹着一件睡衣的房东太太神情激动地道:“中午的时候,你们家老二发高烧,烫得吓死人,四十二度!可那时候外面在打枪****,兵荒马乱的谁敢出去啊!多亏你那位戴眼镜的朋友不错,抱着孩子就去了中山医院,张婶带着老大也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啊?!我这就去看看!”张玉泉闻言扭头就走。
“路上小心点!”房东太太还没把话说完,张玉泉已经冲出了院子。
虽然已经是凌晨,但中山医院里却是人声嘈杂,因为白天的兵乱,从各处送到这里来的受伤平民足有两三百人。跑动的脚步声,伤者有气无力的呻吟,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药水味道,让张玉泉产生了很不好的联想。
最后,他在儿科病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小儿子躺在一张脏污的病床上,已经睡着。昏暗的灯光下,仍然能看到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嘴唇都烧得皲裂了。
他老婆满脸泪痕,抱着小儿子的手,甚至没意识到丈夫的到来。大儿子困得受不住,趴在床尾睡了。
柴文德右手吊在绷带里,蓬头垢面地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张玉泉,脸上带着微笑。
“你的手,怎么回事?”张玉泉问。
“进医院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撞在台阶上,错位了。这都怪我自己,平时不怎么锻炼,身体素质差,平衡性也不好。”
听到声音,张玉泉老婆这才抬起头。看到丈夫来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也扑到他怀里。
“玉泉,这次多亏了柴大哥!咱家小二是急性肺炎,医生说如果再晚点送来就危险了。”
柴文德笑呵呵劝慰道:“嫂子客气了,小弟我只是尽点绵薄之力。张兄是有大吉命数之贵人,家里人就算有点小病小灾也是惊无险,绝无大碍。”
张玉泉握住柴文德完好的那只左手:“让你费心了,兄弟。”
柴文德笑笑:“张兄的事,那就是我的事。对了,今天城南枪炮响了一整天,又是个什么事情?”
张玉泉这才想起今天自己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忍不住感概道:“警备44师叛乱,已经被薛总亲自带兵平了,当时我就在他身边。”
“啊?张兄,您也跟着薛总上了战场?”柴文德听得目瞪口呆,一脸高山仰止的表情。
张玉泉正要开口,却觉得腹中咕噜作响,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中午咬了半个虾饺后到现在都水米未进。
“你也没吃饭吧?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吃完了,再给你和老大捎些回来。”最后这句话,却是他扭头对自家老婆的吩咐。
大概是因为宵禁的缘故,夜市排档都没开张,但医院街口的一家茶餐厅却开着,里面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医院出去的病人家属。
没有炒菜也没有茶点,两个人一人一碗胡椒汤馄饨,张玉泉从厨房里要了两个茶杯,怀里掏出金属扁壶,正好一人半杯。
相处了这几天,他对柴文德早已没有最初的反感。今天,对方帮了这个大忙,更是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张玉泉把最后一个馄饨拨入口中,抿了口酒,放低声音问道:“常言道,大恩不言谢。你能做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个有心人。我姓张的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是无情无义的石头人。说吧,你有什么难处,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歪门邪道,我能帮上忙的,都会帮忙。”
柴文德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张玉泉。
“顺达集团,是我柴家祖传产业。你听说过吗?”
张玉泉点点头。
“从我爷爷那辈开始的航运贸易买卖,在整个东南亚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露战争爆发后,救国委员会南移广州,财政部稽查司说我们家发国难财,要准备彻查严办。我家托了人脉关系找到救国委员会委员独孤群的秘书鲍贤,私下给了他百分之十五的公司干股,这才保得平安。”
“不料,这太平日子还没过稳几天,救国委员会又被镇北军和薛总端了老窝。现在薛总让整肃工作组会清查委员和大佬们的不法私产,鲍贤受审后说出顺达集团的事,我们家再次被判了个勾结贪官大发国难财的罪名,我父亲、三叔等一干主事人全都被关入牢中。我母亲与叔婶整日啼哭不休,家中也是方寸大乱,只能靠我与中山大学任教的伯父四方奔走打探消息……”
说着说着,柴文德的声音变得哽咽,难以为继。
顺达集团的案子,正是张玉泉原先所在的整肃工作组第二组负责经办。所以柴文德一提这名字,他立刻就想了起来。
“顺达集团在中露战争期间走私米粮,倒卖军火,这些事情,桩桩都有确凿证据,说你们家发国难财,也不能算冤枉吧?”张玉泉又抿了一口酒,回忆着他从文件上看到的那些只言片语。
“没错,事是我们家的人做的,用的也是我们家的船,但背后指使策划却是那位独孤委员的秘书鲍贤。这些买卖的好处,也被他和独孤家子弟拿去大半,可现在却要我父亲与伯父独立承责,天理何在?”
“哦,可鲍贤却说是你们家用钱贿赂他,大开方便之门……罢了,这些就不扯了。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这里给你先露个底,如果想把人捞出来,我可没这本事。”
柴文德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张兄说得没错,此事我们柴家难辞其咎。这个错,我们认。但是,也不能任由那位鲍秘书颠倒黑白,推卸责任吧?姓鲍的那张利嘴我们不怕,但就担心整肃工作组不知内情,许多细节让他指鹿为马,信口雌黄,最后反是我柴家人来扛这口黑锅。”
“你的意思是?”张玉泉听的反倒糊涂了,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
柴文德微微一笑:“整肃工作组严禁外人出入,案情现在是个什么进展我们两眼一抹黑。如果方便的话,劳烦张兄帮小弟关照着点,看看那姓鲍的在里面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这边也好及时想办法应对,不至于让他诬陷反咬。”
“哦,你只是想让我帮忙打探消息?”张玉泉又啜了口酒,眯起了眼睛。
柴文德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后道:“当然,张兄若有种种不便之处,小弟也能体谅,绝不会让张兄因为我柴家的事受牵连。”
张玉泉喝光了杯中酒,瞅着柴文德,什么话都没说。
广州事变之际,鲍贤是回家收拾财物细软被镇北军抓住的,光从他身上搜出的境外银行卡、金银首饰、钻石玉器就达到了五亿美元的总值。十五张银行卡的户头全是鲍贤自己的名字,但他打死不承认那是自己的钱,只说是代为首长保管。对鲍贤住处的搜查又发现了更多古玩古画、金银玉器,以及地窖里真空贮藏的两亿多美元现金。
这么多钱财,到底所有权属于谁,鲍贤一口气全推到不知所踪的独孤群身上。孤证无法定罪,整肃工作组果断对他用了刑,但依然没能让这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改口。最后,经薛世杰和赵振宇批示,这些钱财都统一纳入“独孤群及其亲信不法所得”名目下。
除了实物可见的钱财,鲍贤这人还和独孤家族的各种经济活动有密切关系,仅仅南方的各大公司大财团就有二十多家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就算是白痴也能看出来,这鲍秘书就是独孤家族对外经济账务的衔接纽带。按照薛世杰的指示,这家伙跟着独孤群为自己捞了多少不重要,关键是整肃工作组要尽一切手段把孤独家族的老底通过他掏出来。
南方局势初定,表面上全国暂时恢复了平静,但各地军队民政都张着嘴等饭吃,巨大的民生压力远远超过了仅仅经营东北的难度。薛世杰、徐庆邦以及赵振宇等人为各地救济物资的调配,以及如何发展农业生产、重启战后工业基建忙得废寝忘食,这些事说到底就是一个钱字。
如果能搞到更多美元黄金之类的硬通货,临时过渡委员会就可以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购买更多粮食,勉力支撑到明年秋天。即将举行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公选,那也是一场耗资巨大的活动,需要至少两百五十亿美元的支出。
“花这么多钱,浪费又麻烦,搞那么多洋人的花样干什么?就咱们薛总对国家对民族的功劳,当个终身国家元首也是受之无愧!”说这话的金必胜被薛世杰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吃了关禁闭三天的挂落。
在这种情况下,以赵振宇为首的行政班子核心,很快达成了一个权宜之计的共识:竭尽全力从前届政府的那帮贪官污吏身上追索他们窃取的民脂民膏,用这些钱来帮助满目苍夷的国家暂渡危机。
而整肃工作组的首要任务,就是追讨各种贪赃枉法的黑钱。
这一查下来,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救国委员会八位委员及其直系亲属和亲信随从的身家,合计起来居然高达四千四百多亿美元。如果仅用来买粮食的话,十亿人整整吃上一年都还有富余的。这还只是八大委员已查清的家底,中下层的那些大鱼小虾,累加起来恐怕也不会比这个数字少。
另外,八大委员到底还有多少隐匿未明的财产,也成为了一个极有吸引力的目标。
八位委员没来得及逃掉的亲信,从秘书、司机到护卫、保姆全都由整肃工作组秘密拘押,分隔审讯,专人对比供词后再重复提审,甚至用刑。
就这样,一笔又一笔深藏的外币钱款和金银细软不断重见天日,落入临时过渡委员会财务部手中。
而严刑逼问之下仍然拒不吐露半分钱下落的独孤群秘书鲍贤,这时候就显得相当与众不同了。
整肃工作组第二组的工作核心就是审讯鲍贤,用组长的话来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独孤家族从人民手中诈骗抢夺的财产从这老小子嘴里给挤出来。
鲍秘书选择了死不开口,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并不是不开口就可以掩盖过去。
工作组发动救国委员会以及新华院的下层工作人员进行检举,很快查到与独孤家族有密切经济来往的二十多家大型私企集团。随后,赵振宇亲自带着部队,直接上门去找各公司总裁索要账本。他不怕对方做假账做暗帐,但凡账面上有无法解释的大宗收支款项,有内部人士检举揭发的,一律当场查封公司,同时拘押董事会和管理层全部人员。
“跟着那帮吸血鬼,以为做的就是一本万利的顺风生意?做生意吗,总会有赚有赔,人生也是一样。现在,正是该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薛世杰在临时过渡委员会的内部报告会上冷冷地说道。
顺达集团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柴文德的父亲和伯父,就是这样给卷进来的。
鉴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游戏规则,两人都没有吐露鲍秘书有顺达集团百分之十五股权的秘密。但被分隔审讯的两位老江湖却没想到,鲍秘书直接把顺达集团给卖了,一口咬定顺达集团是独孤家族的全资私产,所谓柴氏家族只是帮人代劳的打工仔。
精明老到的鲍贤已大致猜到整肃工作组频繁拷问自己的用意。面对不择手段的狼群,他只能从别的地方随便扯块肉丢过去。也许,撑到那群狼吃饱了就会暂时罢休。
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他能撑过这道坎,迟早会有人来救他出去。等到那时候,现在的这些痛苦,只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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