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半个月便过去了。
江水因暴雨涨起,也加大了船只的运载量。
各地的粮商,顺着水路往陵阳城而来,陵阳的粮商,也从各地进购了或从别处调了不少粮食往陵阳而来。
各地的粮商恨不得将手中所有的粮食都运来陵阳,然则,他们将米粮运来陵阳之后,却发现,陵阳虽然需粮,但根本无人有能力买粮。
一些有钱人家所需的米粮,陵阳城的粮商已能够提供。
底层的百姓,人人手里都无钱买粮。
官府每日会定量施粥,给灾民发放足以维持温饱的馒头,灾民宁可上山挖野菜也不买粮,一时间,大批大批的粮食,都囤积在了陵阳城里,卖不出去。
这可愁坏了兴奋而来的粮商。
甚至,连官府都不与他们粮赈灾。
若是仅靠着少部分的富人买粮,又如何能将买卖做成?
可到底是做商人的,对货物买卖几位敏感,再联想陵阳县丞的一系列举措,他们都能猜出,官府这是想法子跟他们耗着。
因此,即便粮商们手中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也不肯降价卖出去,便想着跟官府耗着,便不信,官府的库存,能支撑百姓多少时候。
他们哪里知道,云莞提前购买了一批粮食,至少能解决周修文一段时间的救济之困。
而陵阳百姓的生机,已经在恢复之中。
上林村彻底毁掉了,即便洪水退去,那里也不是家园的再造之地。
云莞带着原本的上林村的村民,重新选择了一处地方作为新村的修建之处。
那里距离原来的上林村五里之远,原先便是从上林村通往太平镇上的必经之地,倚靠一座状如毫笔倒插云天的山峰,四处青翠,靠山向阳,方位极好。
只是,目前仍是荒草丛生,地面上山石遍布。
若是休整一番,必定是极好的安家之地。
村长不在了,上林村的村民,如今几乎以云莞为主心骨,她说哪一处地方好,哪一处适合安家,他们便认定了那一处。
可云莞也并不十分懂这些,还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再询问了一些懂得地理知识的老人,方才确定了下来,那里地势高,这次发大水,也未曾被淹没,只是周边的土地不太适合耕种。
至少,暂时是不太适合的。
但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先是幸存的上林村的村民,自发听从云莞的意见,在山中伐木运出来,搭建木屋,割断杂草,平整土地,铺就了大路,陆陆续续在地上搭建了一座座暂时居住的木屋。
而后,便是桃花江上应征前来修筑堤坝的百姓,发现了原先上林村的村民在此处安家,便带着家人或者告知亲友前来,陆陆续续也在周边安家落户。
陆陆续续的,原先上林村附近的村庄,失去家园的不少流民,也纷纷往此处而来,学着上林村的村民,每隔一丈,便自动划地八分,一家一户修建起了暂可居住的木屋。
仅仅十日的时间,新的村庄,便已初成规模。
站在不远处看过去,一座座新修筑的干栏木屋,整整齐齐地沿着山脚往外修建了起来,曾被毁灭的村庄,正以另一种方式重生着。
也许是一起经历了一场大灾难,人们之间的联系,也越发亲密了起来,即便曾经不是一个村庄的,但既然来到了此处,此后便是一个村里的人。
或许今后也会发生矛盾,会有龃龉,但此刻的他们,心情是一样的,渴望再建家园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显得非常和谐。
家园再造的同时,耕地之事也未曾落下。
云莞承包的土地,聘请了大量的短工,一边耕地,一边种植,而另一边,老百姓自发开荒的成效也不错。
她再次包下了原来上林村的村民们自耕种地的种子,一如第一次种植高粱那般给大家提供种子,看着耕地里埋下的一粒粒种子,似乎回到了当初的时候,等一个季节,便再次收获满满。
原先的云家本家,原本有十几人,但如今只剩下五人了,便是当初与云莞一家矛盾最深的云承财一家,也全都被洪水冲走。
剩下的,也都因这次的洪水大伤,过往恩怨,在生死面前,早已烟消云散。
云双全和云满福两个兄弟,如今都住在云家,不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帮云莞处理一些事情,比谁都积极,因此,成长得也非常快。
这一日,两人终于等到了日日忙碌,几乎不见踪影的云莞:“阿莞!”
云莞这几日一直在田间地头忙活,脸蛋都被晒红了一圈,见到两人略微着急的模样,笑了笑,走过去:“九哥十一哥,怎么了?”
两人有些不好意思,“阿莞,我们前两日听到你与陶伯的话,之前纸坊被淹了,各地都无法供货,而原先造出来的纸,也未曾运送出去,我们两人合计了一番,就是,你若是再做纸坊,我,我们便来帮你。”
陶伯已从江北回来,云莞前两日确实与陶伯说过此事。
此前洪水未退,她也一直忙着家中的事情,去信给各地的合作上申明无法供货的缘由,加上人手不够,曾经的造纸工人,伤亡半数,纸坊无法开工,但这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连地也耕种了下去,至少秋收有了一定的保障,纸坊也当重新建立起来,不仅是为了自家的生意之事,也为了与周修文约定的赈工之事。
云莞原本便打算这两日便召集原先的造纸工商议一番纸坊重启的之事,如今云双全和云满福主动来说,她沉吟了一番道:“九哥十一哥稍等我一下,今日傍晚等陶伯回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对了,可否请你们去将原先在纸坊干活的人召集起来,若是大家今日酉时太阳落山之后有时间,便说我想请大家来商议一下纸坊重启之事,若是有人不愿意来,便不必勉强。”
云双全和云满福听罢,眼前一亮,立刻答应下来:“阿莞放心,交给我们去做,你快去休息休息,这样热的天,都快要中暑了。”
云莞笑应了下来,两人便兴奋地跑开了,云莞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到了晚间,原先在纸坊干活的二十几人,全部被云双全和云满福叫了过来。
一听说云莞要重新修建造纸坊,最高兴的莫过他们,即便做了一日的活,疲惫非常,却谁也没有落下。
造纸是他们唯一会的一门手艺,这手艺,是云莞给的,也是她让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是除了耕地种田之外,最好的谋生手段。
随着太平书画纸声明在外,甚至销往了西甸国,他们便越发为这门手艺感到骄傲,谁也不愿意丢弃,得知云莞想要重新建立纸坊,甚至顾不上吃晚膳就匆匆跑来了。
云莞便与大伙儿说了一遍重建造纸坊的事情。
“太好了阿莞,我最舍不得丢掉这门手艺,我每次想起纸坊被毁,心里便非常可惜,这下好了,咱们又可以做书画纸了。”
“这次一定要选一个好地方,如今粮食也差不多种完了,咱们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加把劲一定能将这段时间耽误的活给补起来!”
“对,把先前落下的,便是不睡觉也要补起来,供应给别处,绝不能让书画纸做不下去!”
有人红了眼眶:“我以为纸坊不做了,我一直不敢问阿莞。”
“我也是,我便怕,问阿莞,结果听到纸坊以后再也不做的消息。”
云莞笑了笑:“做是一定要做的,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更好。”
“对!要做得更好!不仅把咱们的纸买到别的城池,卖到西甸,日后还卖去南苍国!让天底下的人都能用上太平书画纸!”
一群人讨论着,便又热火朝天了起来,越说越兴奋,有人主动提出,虽然如今纸坊还没有修筑起来,但可以先去山上割草,前期的一些准备,能做好的便先做好,有人主动提出去联络懂砌墙的人修建纸坊,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方兴致勃勃地离开。
陶伯瞧着一帮人重新恢复了生机,含笑道:“经此一番,这些年轻人,都更加有毅力了。”
云莞低声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经历过生死的大难,便会越发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陶伯轻叹了一声,云莞含笑道:“这段时间,家里生意也渐渐开始启动起来,红颜坊的生意,只怕还要让莲儿姐姐多看顾一些。”
因为桃花不在了,云珍儿帮顾着去忙彩丝阁的生意,能顾得上红颜坊的时候便少了些,好在陶伯的女儿陶青莲此前一直在红颜坊帮云珍儿,她继承了陶伯的生意经,自有一套买卖和管人的手段,交给她,倒也让云莞放心。
陶伯笑道:“云姑娘客气了,莲儿能帮上云姑娘,是她的福气。”
陶伯的女儿陶青莲这段时间便一直在红颜坊忙着,父女两人都在替她奔波,反倒让云莞有些过意不去。
待送走了陶伯,云莞才揉了揉眉心,这两日大约在太阳底下晒多了,即便带着帽子,还是中了些暑气,云莞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她正转身要回房里,便见萧韫之不知何时来了,正倚在门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云莞撅了噘嘴:“你何时来了?”
萧韫之并未答话,过来牵着云莞的手,仔细瞧了瞧她,又摸了摸云莞的额头,皱眉道:“明日不许去地里了。”
云莞张口想反驳,萧韫之抬了一下她的下巴,云莞话还没出口,嘴巴便被强行闭上了,萧韫之道:“阿莞若是不听话,我便将你拘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云莞没再反驳,闷闷地哦了一声,而后又道:“纸坊……”
话还没说完,萧韫之便笑了,“纸坊的事情,还需你来操心,我这未婚夫婿,是做摆设的不成?”
云莞眨了眨眼。
萧韫之一边牵着她往屋里去,一边道:“知晓我家小财迷放不下,何况才刚与西周商会签了协议呢,本想解决得差不多了再与你邀功,你倒是一点也不给自己休息的时间。”
萧韫之捏了捏少女的脸颊:“地址已经选好,便在原址的三里之外,靠近新村,方便阿莞招工,也方便拿山上的龙须草,水源亦不是问题。”
云莞看着萧韫之,愣愣了好半晌。
萧韫之继续道:“建筑的工人我尚未决定,我想阿莞大约愿意给新村的人一些机会,或者招上次修建的人来做,也有经验一些,这两日便可动工,我想着,有了原先的经验。大约七八日之后,纸坊便可重新开工了。”
他说了这么半晌,云莞却一句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萧韫之好笑道:“傻了么?”
云莞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忽然扑进萧韫之的怀里,萧韫之怔了一下,而后低声笑开了,“阿莞心中可满意?”
云莞声音微软:“萧扶疏,你怎么这样好。”
萧韫之摸了摸少女柔软的发顶:“我不对我家阿莞好,还能对谁好。”
*
有了萧韫之的帮忙,纸坊的事情,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当初的建筑工人,半数已经不在了,但云莞才刚刚找到了几位还在的叔伯,立刻便有村民主动过来说要帮云莞建工坊,道分文不收。
云莞哪里能让他们做白工,不仅请他们去建了工坊,还给了工钱。
然则,萧韫之为她做的事情更多。
随着时日越久,上林村的洪水也渐渐退掉了,留下了一片片余孽和浅滩,山洞酒窖也终于露了出来。
此前一直没有时间处理酒窖之事情,如今终于能走进这个让云家走上了好日子的山洞。
只是,搁置在里边的两万坛千山酿,全部被废弃。
时隔一个月之后,云莞终于再次走进了被洪水淹没过后,留下一地残骸的山洞。
地上都是淤泥,酿酒工具、灶台锅炉、蒸馏的器皿,全部被污泥染脏了,原本在酒缸静静发酵的千山酿,也全部被洪水灌入,成了废品,山洞里一股难闻的味道。
虽然山洞里的千山酿全部废掉了,但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只是酿酒发酵之地,贮存千山酿的地方,是镇上的人间至味的酒窖,那里,仍有两万斤千山酿,货源暂时不会断裂。
云莞感到无比庆幸,当初只是将这里当做前期发酵、酿酒的地方,而贮存之地,选在了镇上的酒窖,才让千山酿的算是,降到最低,也能暂时保证各地的货源。
只是,这一处山洞,定是不能用的了。
云莞不顾山洞脏污,蹲在地上,看着地面满室污泥,心情难免失落道:“酿酒讲究温度与环境,这一处山洞极好,日后便这样废掉了,实在太可惜了。”
萧韫之这段时间虽也忙碌,但关于云莞的事情,却始终放在心上,在云莞忙着那上千亩田地的耕种以及找人规划陵阳城城西废院修建的事情时,他已经在帮云莞找一些合适的地方酿制千山酿。
但酿酒一事,他到底是外行,许多事情,拿主意的,还是云莞。
“我替阿莞选了几处地方,不过酿酒之事,我懂的不比阿莞多,还需阿莞去瞧过了,看看是否合适。”
云莞道:“此处山洞之所以好,乃因此处环境封闭,且不是在地下,随着酿酒时日越长,酒香、酒气便于山洞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形成独一无二的酿酒环境,我从前说过,此处气候与温热适合,其实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陵阳城内的气候环境,处处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此处的山泉水,别处无可替代,这个山洞,也无可替代罢了。”
她无法解释酒在发酵的时候产生的微生物对每一次的酿酒能产生的影响,这也是最可惜的地方。
萧韫之确实不太懂这些,但他明白云莞的惋惜,道:“引水的事情,也可以解决的,都在此处不远处。”
便是心中有再大的可惜,云莞也不会就此惋惜得悲春伤秋一蹶不振,她站起来笑了笑,眼里多了几分萧韫之熟悉的自信:“萧扶疏,便是没有了这个山洞,我也能酿出让你觉得是这世上最好的酒。”
萧韫之含笑道:“我家阿莞酿的酒,自然都是世上顶顶好的。”
大水降去了,田地耕种了下去,被搁置的酿酒之事,便也随着造纸坊的开工,再次提上了日程。
而此时,朝廷派来南方赈灾的钦差,也终于到达陵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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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忧启圣,多难兴邦
——晋刘琨《劝进表》:“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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