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八月,临安,头顶骄阳似火、街道人头攒动,这是一幅可以让人置身于其中而忘记年代的盛世景象。
御街之上的叫卖声、各种商铺川流不息的客人,来来往往的轿子与马车,红男绿女惬意而满足的笑容,文人士子的儒雅与风流,会让人暂时忘却那些藏在内心里的烦恼与忧愁,同样,也让置身于其中的叶青,彻底模糊了大时代的背景。
不知从何时起,即便是叶青的梦境中,都很少再出现后世的人、事、物,当下的人事物开始填充着他整个人生,而相对的,后世的一切也越发的遥远模糊,甚至有时候都会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模糊而遥远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等等,不过是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境而已,他从来不曾真的置身于其中,只是在梦中遇见过罢了。
手腕上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手表,又让他深切的知晓,自己即便是用尽所有办法去遗忘过去,全身心的投入到眼下的世界,但他跟这个世界之间,总是有着一种无形的隔阂,很多时候,依然还是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这个世界,寻找那些在后世成谜的答案。
炎热的天气让钟晴不忍,遇事一连几日的时间里,谢道清每天清晨都会来到叶府门口徘徊,而后在第一时间被请进府内,开始一整天的等候。
日落之时,叶府的大门便会再次打开,一脸失望的谢道清,则会依依不舍、不甘不愿的走出叶府回自己的家里,而后在第二日太阳将要升起时,再次来到叶府门口。
一连在叶府苦候几日,她心里原本随和的大叔,也渐渐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但就在她感到绝望,像是要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大叔终于是愿意见她了。
一时之间谢道清激动的是泪水横流,不论芳菲在旁如何的安慰,但那抽泣声却依旧是难以止住,掩藏在心底深处的伤心终于是彻底爆发了出来,小丫头肩膀上原本重若千斤的压力,也因为叶青愿意见她,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她已经不敢奢望叶青会帮她,但不知为何,当知道叶青愿意见她后,她就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终于向她敞开了温暖的怀抱,不再是把她当作一个没人理会的弃儿,而她也不再觉得自己孤单、无助,像是瞬间就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心底重新升起了对于生活与世界的所有希望。
一身淡青色的窄袖长袍,头上依然是一顶单薄透气的软脚幞头,唇边留着一圈淡淡的胡茬,使得此刻的叶青看起来,既有儒雅的味道,又有一丝硬朗的气质。
叶府甚至连马车都没有,同样也没有一个夏人跟随,谢道清便跟着叶青走上御街,打算前往大理寺。
这些时日里,像是已经被临安热闹喧嚣景象遗弃的谢道清,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临安,终于是肯再次接纳她一样,整个人像是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一样,看着街道上的一切都有股亲切感,而不是像前些日子那般,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无关,像是被临安硬生生的抛弃一般。
“为什么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同样好些时日不曾走出府的叶青,夹杂人人群中,一边打量着这个现在于他更显真实的世界,一边问着紧紧跟随着他的谢道清。
依旧是一身浅绿色的衫裙,加上乃是炎热天气的缘故,从而也把谢道清那含苞待放的身型完美近乎完美的展现了出来,高挑的身材,稚嫩而又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一双明亮的清澈眸子,白皙漂亮的脸蛋,就如同炎炎夏日里的一缕清风,素净淡雅间让人的心情不由都因此而多了几分清凉与舒畅。
“大叔是好人。”谢道清紧跟着叶青,不管叶青如何问,谢道清在这个问题上,都只会用这一句话来回答。
叶青无奈摇头笑了笑,而后道:“我现在同样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即便是你想要救你父亲还有祖父,那也要看他们愿不愿意被人救。何况……还是我叶青救他们,他们啊,恐怕不会承我这份人情的。”
“您的大恩大德我都记得,将来我一定会全力报答您。”谢道清听着叶青那并没有松动的口风,急忙跟上两步用力点头说道。
这些时日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一样,原本还有着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突然之间,就不受控制的变成了眼下这般形势,而这样的处境,对于毫无任何准备的谢道清来说,如同是灭顶之灾一般,让她根本无法承受。
特别是那种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更是让她感到彷徨无助跟弱小无依。
“你报答我?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叶青回头看着谢道清,那一双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
在叶青这样的权势人物面前说报答,怎么听都像是骗人的话语,毕竟,谢道清心里也清楚,别说是她自己,就是她祖父、父亲都不一定能够被人家看上,更别提往后报答人家的恩情了。
“您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大叔您高兴,我怎么都行。”谢道清跟在叶青身旁,顺着叶青的视线看了看那名为三婶酒馆的铺子,信誓旦旦的向叶青说道。
“若是有机会……能够把你祖父、父亲从大理寺内捞出来,到时候你别恨我就行了,至于报答,我可不敢奢望啊。”叶青长叹一声,而后带着谢道清穿过街道,走进人声鼎沸的三婶酒馆。
三婶酒馆里的那个女人,当年可以说是叶青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第一批人中,为数不多能够让他觉得亲切的人之一,如今已经在海州跟老刘头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而三婶儿在离开时,恰好钟晴那时候已经回到了临安,于是钟氏远亲的钟成,在钟晴的默许下便成为了这家酒馆的掌柜的。
如今多年过去,三婶儿也早已经不在酒馆,但酒馆的名称却是一直不曾改变过,走进酒馆内,依旧是熟悉的摆设,只是那个忙碌的女人已经看不见,换成了中年男人钟成,在大堂内来回穿梭于各个酒桌之间。
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青,以及旁边一脸好奇的打量着酒馆的少女,愣了一下的钟成,急忙跑向角落处的那桌客人旁,而后也不知道低声下气的说了些什么,那桌客人便笑着点头挪到了另外一桌。
当叶青带着谢道清走过来,桌面脚下也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伙计给收拾干净,两张凳子更是被伙计用力的擦拭了好几次,才请叶青跟谢道清坐下。
“老爷您今日……喝点儿酒还是……。”钟成亲自过来,虽然是在跟叶青说话,但余光一直瞄着旁边的谢道清。
叶府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敢过问,但看到叶青带着一个妙龄少女进来,还是让他心里有些忐忑:夫人知晓这件事儿吗?老爷这般样子,是不是打算再给府里迎回一房小的啊。
“有好的茶叶的话,上壶茶便是。”叶青微笑着说道:“而后你亲自去趟大理寺,看看毕再遇是否在,若是在,请他过来一叙。”
“好,老爷,我这就去办。”钟成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一旁谢道清的眼神,从一进来的好奇渐渐变成了不可思议跟难以置信,这家酒馆并没有什么上好的摆设,更没有像虹出茶馆那般的豪奢与雅致,完全就是一间地方不大,只适合一些贩夫走卒来此喝酒的普通地方而已,完全与叶青的身份不沾边,更不该是像叶青这样的权势人物来的地方。
“怎么,很吃惊吗?”叶青看着时不时偷偷看自己,或者打量着四周的谢道清,神态之间带着得意之色继续说道:“刚才看见了吧?这里的掌柜的称呼我老爷,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谢道清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摇着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刚一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挺聪明的,现在看起来怎么这么笨!这你都不明白?这说明,这家酒馆是我的产业,也就是……我才是这家酒馆真正的掌柜的。”叶青神色之间更为得意的说道。
而谢道清的神情则是更加的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怀疑,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那个在朝堂之上让百官都忌讳、权势遮天的北地枭雄叶青吗。
“大叔……。”谢道清有些为难道:“大叔,拥有这么一家酒馆,对您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吧?而且……在我看来,这家酒馆并没有什么称奇的地方,就算是想要买下来,估计五十两银子?就足够买下这整个酒馆了吧?”
“这是情怀,你一个小丫头不懂啊。”叶大人感慨一声,而后看着谢道清乖巧的给他斟茶,回忆着往昔说道:“当初刚来到临安时,那时候就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这么一家酒馆该有多好?而后若是运气好的话,再娶个漂亮的娘子当掌柜的。而我呢,就自己酿酒,或者是做一些品质更好的酒出来,如此一来一定能够保证生意红火,养活我们在临安的生活。但谁知道,这酒竟然是官府管着,民间虽有私造,但那也是因为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其实是犯法的事情。”
“大叔……您……。”谢道清被叶青当初“崇高的理想”所吸引,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问道:“大叔,您当初的目标就……就这么简单?难道您当初的理想……不是考取功名,有朝一日立足于朝堂之上吗?对了,大叔您不是临安人吗?”
“我算是临安人……其实也不算是临安人。至于考取功名嘛……。”叶青随后笑了笑,初来乍到这个世界,那时候的他哪敢去想,在这个文人士子张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的时代,去参加“高考”呢,何况以他那半吊子的功底,恐怕连乡试都过不了。
而出来乍到,想要谋生的手段虽然有很多,但结合着当时的现实与自己的处境,其实能够让叶青这个禁军都头,施展拳脚的地方并不多,处处都是隐藏着他完全不懂的规则与律法,处处都要受到朝廷与他人的节制,所以那时候唯独能够让他做的,就是借着禁军这个平台给人看家护院当保镖。
即便是这般,这还是因为禁军之间的内部算计,以及人家高层权衡利弊后,对于他们自身价值的利用与榨取。
身为败军被发配到了禁军,按照常理,这一辈子则是别再想有翻身的机会了,就如同那时候第一次跟随老刘头远远打量涌金楼时,老刘头说的那句话: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在涌金楼里快活一回,这辈子就不算是白活了。
那时候的他,一个小小的禁军都头,即便是来自于另一个时代,但对于这种灯红酒绿、象征着有足够身份跟财富,才能够消费的场所,同样是有着强烈的欲望。
就如同在上一世,恐怕是个男人对于里面以女子为营业内容的场所,都会或多或少的心动一般,自然,在这个时代,那时候的叶青,同样也想要见识一番这个时代的温柔乡。
叶青的崛起之路,有着一条极为清晰的路线,但这一条路线又是那么的独一无二,除了阴差阳错外,便是惊险与刺激。
但归根结底,依然绕不开的是燕家跟高宗皇帝赵构,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背景,但却是在叶青崛起的路上,起到了绝对的作用。
没有燕家,叶青不会跟金人起冲突,自然就不会被赵构所得知,也就不会因为金人的咄咄逼人,让赵构不得不寻找一把刀,来除掉金人对他时刻存在的种种威胁。
只是……没有人能够想到,就是这么一把本应该握在权贵手里,由他人挥舞砍杀的刀,最终却是有了自主意识,而后凭借刀本身的造化,竟然一步一步的成了今日权势遮天的人物。
“所以啊,一个人的理想,其实与现实中自己最终所走的路,可以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路。没有人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够在哪一个行业里成功,自然,选择一个行业也就不存在对错之分,只存在在这一条路上,你是否在认真的努力、是否有决心在这条路上走近成功,而不是徘徊、犹豫着是否换一条路,而后在犹豫之间最终错过了所有的路。”叶青一边感慨,一边看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动着,显然……叶大人是对牛弹琴了。
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后,叶青换个角度说道:“就如同你祖父、你父亲,本来在官职不大的差遣上做的好好的,虽然不能够让你们谢家拥有荣华富贵,但最起码可以平平安安以及问心无愧,更不会使得你们谢家走到今日这般落魄地步。我想,这也是你祖父跟你父亲最初的初衷与理想。但当突如其来的高升出现时,随着你祖父离自己为国为民、尽忠朝廷的理想更为接近了一步时,你祖父的眼里……则是已经看不见其他了,比如危险、家庭等等,他只看到了朝廷赋予他的职责差遣,而完全忽略了随着高升带来的种种危险信号,从而让自己无意之间折在了这朝堂党争之上。世间有一种叫折中的办法,但你祖父却是不懂,文人的风骨、气节虽然重要,身后名虽然同样重要,但……死得其所才是把自身的价值最大化,而不是愚蠢的效忠,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随着叶青拿她祖父做比较,谢道清的嘴巴也开始渐渐变得撅的老高,虽然她不喜欢叶青如此这般评价她祖父,但奈何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不敢出言反驳,而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甚至还觉得叶青所说的都颇为在理,只是因为牵涉到了她祖父,所以她不想承认。
已经在叶青另外一边坐下的毕再遇,则是看了一眼谢道清,而后呵呵笑着道:“听叶大人一席话,感似胜读十年书啊。只是叶大人,君臣大道岂可参杂一己之私?身为人臣……。”
“君为重还是民为重?身为人臣,你考取功名是为君还是为民?为君,大可效仿如谢深甫,为民……。”
“难道要效仿大叔您不成?”谢道清嘴巴撅的老高,有些不乐意的抢话道:“那如此一来,朝纲岂不是要大乱,君臣之道岂不成为笑谈?”
“还想不想救你祖父了?”被谢道清一句抢白,叶大人瞬间威胁道。
谢道清不满但又不敢反驳,只好借着喝茶轻轻的哼一声,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毕再遇则是笑了笑,而后看着低头喝茶的谢道清,笑着道:“今日叶大人在此所说一番话,谢姑娘不必想太多,姑娘年纪尚轻,还很难通彻。不过若姑娘想要搭救谢大人,那么你只要把刚刚谢大人这番话告诉令祖父即可。至于如何选择,那就要看令祖父自己的选择了。毕竟,叶大人这些年的境遇,跟令祖父多少有些相像,同是在毫无准备下,突然被朝廷提拔升迁,所以……该如何抉择,就得看令祖父自己了。”
谢道清听着毕再遇的话语,猛然抬头,心头瞬间明了:原来……原来大叔说了半天,是要让祖父自己抉择。
在毕再遇看来,叶青跟谢深甫的仕途却是有诸多相似之处,当年叶青不过是一个禁军都头,而后毫无征兆的就被高宗皇帝提拔为皇城司副统领,其升迁之速用平步青云形容,显然都有些略显苍白,或者是用一飞冲天更为贴切一些。
谢深甫同样如是,突然之间就被太上皇提拔为了临安安抚使,甚至是包括自己那两个如他一般仕途并不顺利的儿子,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平步青云,成为了嘉兴、绍兴的通判。
而两者之间最为重要的是,不管是当年的叶青,还是如今的谢深甫,其实都是皇室选择的一把刀,用来清除忧患而后准备弃之牺牲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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