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短篇小说)张宝同
为了安葬阿叔,阿炳背了许多债。为了还债,阿炳只得早出晚归,整日奔波。仲秋前后正是惠山游人最盛之时,文人雅士和高官贵人都喜欢来惠山寻幽览胜,做逍遥游。惠山古称华山、历山或是西神山,唐代以后始称惠山,或作慧山。山有九峰,蜿蜒若龙,故又称九龙山。主峰高三百二十八米,四周连绵二十多公里,以泉水著名,有惠山泉和龙眼泉等十余处,俗称惠泉山。
惠山泉即为天下第二泉,又名陆子泉,相传由唐代陆羽品题而得名,开凿于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至十二年。水质甘香重滑,唐人以其宜茶,品为天下第二。宋徽宗时且成为宫廷贡品。惠山泉分上池、中池和下池,上池水质最好。惠山泉不但以宜茶甘香而享誉四方,而且,还以冷泉映月而名扬遐迩。每当入秋天凉,夜色将深之时,一弯新月映入泉中,泉月相溶,玉骨冰魂。此情此景,常能发人之深省,心怀清明之高洁。
游人们饱览过九龙山景,必会来到惠山泉边,坐在小亭门前,听着民间歌乐,品饮着二泉茶水。阿炳就是被请来为游客们演奏乐曲的。每天早上九时,他就坐在二泉茶社的门前,开始为游客们用二胡和琵琶演奏《寒春风曲》、《听松》、《昭君出塞》和《大浪淘沙》等曲目。中午抽空吃个烧饼,然后,就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有时,游客要看冷泉映月,他就一直要陪到夜里。尽管很忙,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但他觉得很充实,而且,钱也挣得不少,很快就能把欠债还清。
这天夜里,阿炳一时情动而夜不能寐,就拿着二胡从自己住着的小屋里出来,来到被称为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边。此时,秋凉风清,夜空明静,一轮明月从东山升起,越过林间屋檐,将清明安宁的月光投入泉中,映出着一片似梦似幻的沉静与迷离。他望着这泉中之月,凝视遐想,一股激情涌向心头,于是,他禁不住地拉起了手中的二胡,用委婉激昂的琴声叙述起那心酸而美好的往事。
他不知道自己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这曲子凄恻悠长,闻之断肠,就象是一个坚忍而执著的乐人在倾诉着自己悲惨的人生。他被自己拉的曲子深深地感动着,激励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和冲动驱使着他一遍接着一遍不停着拉着这支曲子。仿佛他一停下,那种激忿而美好的情绪与遐想便会随之消失,会让他重新再回到那种独寂而清冷的现实之中。
所以,他不停地拉着,一遍接着一遍地拉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他就这样拉着拉着,直到整个身心交瘁力不可支地倒在了地上。
之后,他得了场大病,浑身发冷,身体发虚,头晕咳嗽,痰中带血,走起路来都觉得虚弱无力,特别是他的眼病又再次发作,又无钱医治,所以,炎症一直不消,视力急剧下降,几近失明。茶馆的老板见他身心靡顿,整日呵嗽,怕他害的是痨病,影响自己的生意,加之此时秋深气凉,游人渐稀,就把他给辞了。于是,他不得不支着拐棍走街窜巷,四处流浪,继续靠卖艺求生。
他戴着一顶毡帽,穿着那身常年不换的灰布长褂,象是怕冷似地,他的身子总是屈躬弯缩着,走起路步履蹭跚摆晃不稳,给人一种弱不经风的感觉。他满目苍桑,眉头紧蹙,走到哪里,就找个地方一坐,便开始屏气凝神,如泣如诉地拉着那支断肠依心的曲子。
听到他的曲子,那些贫困市民和工人就朝他围拢过来,坐在旁边,吸着旱烟,扶着腮膀,一遍遍地从阿炳的悲曲中感触着生活的艰辛与悲凉。这些市民和工人都是穷人,他们喜欢听阿炳的曲子,但他们也是穷困拮据,饥寒窘迫,实在是拿不出几个钱来给阿炳。但不管别人给钱多少,阿炳总是不停地拉着二胡,或是弹着琵琶,把自己从父亲那学来的和自己自学的曲子一一地演奏。而那支被他称为依心曲或是自来腔的曲子,可谓是阿炳最得意最珍爱的曲子,也可以说是他悲惨人生的自述与写照,所以,在演奏这支曲子时,他总是满怀着激奋与深情,用自己最精致最纯熟的演奏技巧,把心中那种强烈的忿愤和不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所以,这支依心曲也就成了市民和工人们最喜爱的曲子。
这天傍晚,阿炳从清宁小镇码头上卖艺回来,吃过晚饭,就坐在小屋的门前歇着。小屋门前是古老的运河,阳春三月,雨后天晴,水气清清,可以听到渔舟唱晚和春江花月的歌声。也许是以乐为生,或是双目失明,阿炳每听到这种歌声,就会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就会把那乐声和歌声跟他和阿红联想在一起,是啊,那时,每至傍晚,他和阿红或是出外卖艺,或是一边拉琴唱歌,一边驾舟暮游,那种情景现在想起来该是何等的美妙。可是,那种美妙的情景只能是远去的黄鹤一去不返了。
这时,有人敲门。阿炳把门打开,房东男人进来,说从外地来了一个贵妇人想听他拉琴。阿炳就点着了灯,问那贵妇人想听啥曲子。可不等那妇人答话,房东男人就说,“夫人说就想听听你那支用二胡曲拉的《依心曲》。”阿炳觉得人家贵妇人是专门找上门来听他演奏的,自然就把事情看得很重。他拿起二胡,调试了一下音质,然后,就屏气凝神地拉了起来。
这是他拉这支曲子拉得最好的一次,泉清月明,往事久远,命运的忧伤和无边的愁绪正在心中聚消离散,如烟如缕。此时的他已不是现实中的他,而是那个重新回到久远往事中的他,回到美好诗境中的他。在这美好的回忆和想往中,他看到自己和阿红一起变成董永和七仙女,在一个遥远而安宁的山林里过着平静美好的生活。
不知何时,他听到有人抽泣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很低,象是从天籁中传来,又象是从身边的地方传来。但是,他知道这是对面听曲的那个贵妇人在抽泣,尽管他已是双目失明,眼看不见,但他却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不禁在想这个贵妇人兴许也是穷苦出身,或是也有过与他相同的悲惨经历,要不,她不会这样心酸悲伤。于是,他便越发地激奋起来,加力地进行重复和渲染,把那种激昂和愤忿的情绪一次次地推向高潮。
也许是弦线太脆,或许是用力过大,琴弦终于在一曲结尾的高潮之中突然绷断。久久的沉寂中,他听到妇人已是泣不成声,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睛。本来,他还想重新换上根琴弦,再继续为贵妇人演奏,可是,却听那妇人从椅上站立起来,把一堆银元放在了旁边的桌上,然后,长叹一声,走出了小屋。
妇人走后,阿炳就把断去的琴弦换了下来。不一会,屋东男人送走了妇人,回到了小屋,就用惊讶的口气对阿炳说,“阿炳呀,你今天可是遇到了观音菩萨了。你给人家拉了一支曲子,人家就给你了十个大洋。”阿炳并没有因此而大喜,反觉得他只给人家演奏了一支曲子,就收了人家这多的钱,觉得受之有愧,就说,“我不能收人家这多的钱,阿福,我最多只能收人家一元钱,其余的钱你赶快帮我还给人家。”可阿福却说,“你没见人家夫人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贵人,哪还把这点钱放在眼里。”
说着说着,阿福就说,“阿炳呀,我咋觉得这夫人好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啥地方见过。”阿炳一听这话,就突然问道,“会不会是阿红?”因为他想除了阿红,不会有哪个女人会专门来听他拉琴,而且一下就给他留下这多的钱。阿福说,“对了,就是阿红,没错。”阿炳就说,“她的钱我就更不能要了,她去哪了?”阿福说,“我把她送到街口,她挡了个黄包车,说是让人给她送到码头客站,大概是要乘船赶往外地。”
阿炳二话没说,就把那些钱装进口袋,连手里的二胡都没顾得放在桌上,就快步地朝码头赶去。可是,当他赶到河边的码头上时,就听到一只小客轮发出两三声呜呜的声音,已经离开了岸边。阿炳就朝着离岸的客船高声呼喊着,“阿红阿红”。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听到阿红的回声。
他马上就意识到阿红已是贵妇人了,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回应他了,就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坐在码头上的搭板上,对着茫茫夜色和悠悠春水一遍接着一遍地拉着那支《依心曲》,直到夜色沉静,客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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