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片寂静。
大家心里知道,昨天韩玉林的表现,并不很妥当。
仔细分析一番,的确不妥当——笔记是师姐的,师姐不拿出来,是她的自由,不叫自私自利;师姐守着自己的笔记,固然有好处,但韩玉林没有笔记,却没有难处,他身为内门弟子,在江湖上走动多年,阅历丰富,学识多多,怎么可能没有笔记就讲不出东西来了?
如果他真的那么难,那就不要来讲课啊,巴巴跑来干什么?!因为这个就说师姐小气,很无耻了!
不管是直觉还是理性分析,众人都得出了答案,五师兄昨日的行为非常不妥当。
但那毕竟是师兄,要他们说“不要脸”三个字,他们说不出口。
于寒舟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缓缓摩挲茶杯。
场中的寂静,渐渐涌出了几分异样。
不多时,范冬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五师兄不要脸。”
众人一个激灵,愕然地看着他。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没想到,紧接着又有人站了起来,口齿清晰地道:“五师兄不要脸!”
是曹方。
连着两个人开口,众人都惊愕不已,紧张地绷紧了身体。而这时,于寒舟抬起眼睛,视线扫过众人。对上她的视线,众人顿时懂了。
师姐要他们站队。
这个班上都是聪明人,联想到这一课的前后贯穿,以及身为助教的范冬的坚定表态,都明白了。
这却是奇了,众人心中暗道,不是说师姐和五师兄以后会成为两口子吗?怎么眼下看着,不仅没有情分,还呈现对立之势呢?
昨天师兄的表现,好像是要大家觉得师姐小气,不值得托付和信赖。今天师姐的反击,又让大家看清了师兄藏在温文尔雅后的真面目。
这两人在互撕呀!隐蔽的刺激在脑中跳动,众人眼底燃起兴奋。
再看师姐坐在前方,淡然沉静的模样,纷纷心思浮动。师姐和师兄站哪个,还用考虑吗?师姐是掌门的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女儿,受尽宠爱,若非身体不好,那就是下一任掌门呀!
不过,令大家犹豫的就是这一点,她的身体不好,从小到大都不好,常常生病,受不得气,且没有武功在身,掌门之位与她无缘。
而五师兄,受掌门重视不假,可是师姐跟他反目的话,掌门还会重视他吗?
不多时,众人纷纷道:“师兄不要脸!”
“堂堂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简直无耻!”
“说什么‘口误’,昨天师姐说得对,心里不那么想,嘴上根本就不会说!”
就算师姐的身体差到不行,活不久了,可师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好好的一天,他们跟着她,就有一天的前程可奔!
再说,摸着良心讲,师姐教他们识字、懂道理,没有一点对不住他们。五师兄呢?人是好,可是没好到他们身上,他们没从他的身上沾到半分好处。于情于理,都该站师姐!
见众人表了态,于寒舟缓缓笑了,伸出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道:“我要向大家道个歉。昨天,我情绪不好,丢下大家跑走了,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对。”
众人忙道:“怎么会?”
“怎么能怪师姐?”
“师姐受了委屈,都怪那个让师姐受委屈的人。”
于寒舟微笑着看着众人,说道:“怎么说呢,我是有点娇气,我自己也知道的。但娇气和小气不是一回事,往后谁说我娇气都可以,说我小气不行。”
众人连忙又道:“怎么会?这怎么是娇气?受了委屈,谁不哭?”
“师姐受了委屈还能分辩,已经很厉害了,换了我们,气都气哭了,哪里还知道说什么?”
众人想起昨日的一幕,都觉得小姑娘其实是有点娇气的,但是哪又怎么了?这是掌门的女儿,千娇万宠长大的,娇气不是正常的吗?
倒是五师兄,一个大男人,二十岁的人了,闯荡江湖也有几年了,却跟个小姑娘计较,欺负人家,抢人家东西不成还说人小气,简直不要脸!
“下三滥的玩意儿!”还有人恶狠狠骂道,声音很大,刻意说给于寒舟听的。
于寒舟听见了,看了他一眼,对他轻轻颔首。
那人顿时激动得脸都红了。
课上到这里,就快结束了。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于寒舟又道:“有没有人总结一下,今天我教了几个知识点?最先答出的人,我有奖励。”
众人一听,顿时激动起来了,师姐有奖励!
抠门抠的不行,招助教都不给好处的师姐,要奖励东西了!
“三个!”立刻有人答道。
于寒舟笑着摇头:“不对。”
“四个!”很快又有人说道,“除了斤斤计较、自私自利、心胸狭窄之外,师姐还教给我们,看事情的时候,不要看对方的身份,不要为对方的地位和强大所迷惑。对就是对,错是就错,看起来很好的人也可能根本不是那样!”
于寒舟看了那个弟子一眼,笑着说道:“答得很好,但仍是没答对。”
这时众人都有些懵了。还有什么啊?
“应该是五个。”这时,曹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黑漆漆的瞳仁里闪着热烈的光,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很温吞,“从前我们不懂这些道理,被人骂了、冤枉了,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还会被人误导,以为自己就是自私自利。”
“但师姐教我们了,不仅教会我们道理,还教给了我们如何反驳。”他抬起头,看着前方的于寒舟,目光虔诚,犹如看着自己的信仰,“就像师姐一样。被师兄误会了,便回去思考,举例,讲故事,掰开揉碎了,弄明白。然后教导我们,什么是真正的自私自利,什么是无耻卑劣。”
众人一听,顿时如醍醐灌顶!
是啊!昨天五师兄说了那样的话,如果师姐不是有理有据的反驳,加上今天的一堂课,恐怕他们真的会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师姐就是有点小气,不借就不借了,还气哭撕本子,真是小家子气,女子心眼小。
但是师姐虽然委屈,虽然难过,虽然哭了,却把话说清楚了,今天更是用一整堂课,用许多的小故事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相。
这是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
思及至此,众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多谢师姐教诲!”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读书、懂道理的意义和用处!
如果师姐不讲,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道理,才能清晰看破那些虚伪的面孔后面所掩藏的卑劣心思,才能懂得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名声!
他们心服口服!
“多谢师姐教诲!”众人齐声拜下,再次大声说道。
于寒舟看着众人深深拜下的姿态,眼底涌出真正的笑意。
“下课。”她站起来,对曹方示意一下,“曹方跟我来。”
范冬留下收拾东西,以及教导接下来的几个班。
他只教识字,涵义,用处,并不像于寒舟一样讲故事。深刻教导,只针对尖子班。那是于寒舟以后立足的根本,她处处凸显他们的不同,如此才能加深他们的归属感和凝聚力,也让其他人羡慕和向往,为了追随她而努力。
于寒舟带着曹方往外走。
她没想到是他答出了她想要的答案,他年纪那么小,很容易让人看轻他,就连于寒舟都没有对他抱有太大的希望。然而今天,她不仅知道了他的忠诚,还知道了他的聪慧。
“你今天答出来,我很高兴。”她缓缓走着,慢慢说话:“想要什么奖励?”
曹方能够答出来,还被她叫来单独相处,紧张得浑身发热,心跳得飞快,喉咙咽了咽,良久才努力用平静的口吻道:“师姐给什么,我就要什么。”
于寒舟便笑了,偏头看他:“我本来准备的是十两银子和一套笔墨纸砚。你喜欢吗?”
听她的意思,好像他不喜欢,她就给他别的似的!
曹方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攥着汗涔涔的手,用力点头:“喜欢。”
而且,十两银子!可以买不少书了!
他想起上次送师姐书,师姐很高兴地收下了,就打算再买几本书。
“好,那你跟我走。”于寒舟道。
回到房间,拿出准备好的一套笔墨纸砚,以及十两银子,递给了他。
“最近又跟人打架了吗?”她问道。
她没问他是不是被欺负了。这小子,并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甚至还有点冲动,别人欺负不了他。
不过,他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也不会主动招惹人就是了。
“没有。”曹方摇摇头,“范师兄有时候会帮我,其他师兄有时候也会。”
说到这里,他眼睛亮了亮:“师姐,我听你的话,跟班里的师兄打好关系,他们很照顾我。”
都是一个班的,天天相处,很容易生出集体荣誉感来。虽然他们不知道集体荣誉感这个概念,但是护短是本能的。
于寒舟也觉得高兴,一旦大家凝聚力强了,这就是她的班底,谁也拆不散的基石。
“好。”她点点头,“去吧,有空就练练字,写一手好字,以后用得上。”
曹方用力点头:“嗯!”
抱着笔墨纸砚和银子,小心翼翼地走了。
韩玉林最近觉得有点不对。
师弟们好像对他不如以往那般敬佩和仰慕了?他从前吩咐谁办点什么事,大家都是很热情很积极地去办,现在却偶尔会遇到一两个推脱的。
推脱?!
他特别留心了下,发现推脱的不是一个两个,山中的弟子们颇有一部分对他疏离而客套。见到他,就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师兄”,然后便站在路边,等他过去。
正常情况下,师弟们见了他都是很热情,很积极地上前打招呼,问这问那,争相跑腿讨好他。
韩玉林花了两天时间摸清了,对他态度有异的,都是于寒舟亲自教导的那个班的弟子。
他想起那天授课及争吵的情景,心中有了猜测,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小师妹最近变化很大,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从前黏着他,听他的话,什么都以他为先,近来却不爱理他,还跟他顶嘴,在人前不给他留面子。
甚至,有时候还给他挖坑。
韩玉林没有自己去打听,而是找了个信得过的师弟去打听。尖子班二十四个人,并不是铁通一只,按理说应该很轻易就打听出来。但是韩玉林没有考虑到,这二十四个人都是聪明人,而且站了队的。聪明人站了队,便会站到底,不会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
因此,不论问谁,不论谁问,都只有一个态度:没有啊?我们没有不敬师兄啊?每次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凭什么说我们不敬师兄啊?
再问就是:师兄很好啊,虽然有点欺负小姑娘,但别的没什么啊!
欺负小姑娘?对啊,我们没冤枉他,你想想看,他都多大的人了,把师姐气哭,还说师姐小气,不是欺负小姑娘是什么?
开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你非这么说的话,那师兄可真是不会说话,这些年行走江湖都白混了,连话都不会说,啧!
打探的人灰溜溜地走了,韩玉林听了回复,心情很是复杂。
竟然滴水不漏!
她怎么把他们的嘴巴管得这么严的?!
本来这件事只在尖子班内部知情。随着韩玉林派人打听,就流传出去了。渐渐的,其他人也知道了五师兄做的事。
心血来潮,非要代课,讲不好就赖师姐没给他讲义。
师姐被气哭,就说师姐小气,又说只是开玩笑,气得师姐把讲义都撕了。
没错啊,师姐没错啊,最多就是娇气了一点,但十五岁的小姑娘,千娇万宠长大的,娇气不是正常的吗?而且,师姐的脾气真好啊,被冤枉了,也只是气哭一顿,换了他们,非得告诉掌门,让掌门惩罚五师兄不可!
没有人受了气还愿意忍着。凡是忍着的,都是打不过对方,不得不忍着的。师姐是谁?掌门的亲闺女,她怕谁?没教训五师兄,是她大度!
谁再说师姐小气,都是眼瞎!
越传越广。先是传到了内门弟子的耳中,几个师兄知道了,问了韩玉林,教训了他一顿。三师兄的年纪最大,教训得最重:“自大!自满!飘飘然!以为师妹喜欢你,就随意待她?做男人要有担当!师父有意把师妹托付给你,是希望你好好照顾她,不是欺负她!”
韩玉林被训得很没脸面,开始反思起自己最近的表现。
想来想去,他想到自己最近陪伴黎思比较多。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让师妹待他的态度改变?
因为代课一事引出的一连串事情,令他的形象有些损害,现在就连三师兄等人都教训他了,掌门的教训还会远吗?
韩玉林心中凛然,等待着孟掌门唤他。然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孟掌门仿佛不知道这件事。
孟掌门知道这件事吗?他早就知道了。
是于寒舟告诉他的。那日她被气哭后,便没瞒着,在饭桌上告诉了孟掌门和孟夫人。当时孟掌门就有些生气,孟夫人也不大愉快。别说女儿不小气,便是她真的小气,韩玉林又怎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她?开玩笑也不行啊!
而于寒舟很快说出了她的打算:“我尊敬他,可是他不能仗着我的尊敬就欺负我。这件事我要自己讨回来,爹,娘,你们不许插手。”
本来这件事孟掌门出面就好了,干脆利落,教训韩玉林一顿,叫他知道轻重。但女儿这么说,孟掌门觉得也行,先让她自己试试,能出气最好,出不了气他再出手。
于是,孟掌门和孟夫人都没动手,只在旁边看着。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仅门中弟子们惊诧于五师兄的形象,夫妇两人也开始反思,这些年来韩玉林的所作所为,他的稳重可靠,真的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吗?
“这事到此为止。”后来,于寒舟找到孟掌门说:“他对我的伤害,我已经反击回去了,恩怨已了,爹不要找他说什么了。只要他不再干扰我教学,我不同他一般见识。”
这话把孟掌门惹笑了:“有这么说的?‘一般见识’是这么用的?”
一般都是大人不同小人一般见识。女儿还是个小姑娘,不同韩玉林一般见识,让人发笑。
于寒舟便道:“他错了,我是对的,我站着正义,乃正义之师,我不同宵小一般见识,哪里用得不对?”
孟掌门只好道:“没有不对,舟舟是对的。”
她吃了年纪小的亏,说什么话,不容易叫人信服。但这也没办法,印象要扭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于寒舟不急,还跟孟掌门说起了自己的学生们:“他们都很聪明,教什么会什么,举一反三。他们现在认的字不少了,我开始每天教十五个字了,每天让他们背一首诗。”
“你真有耐心。”孟掌门颇为惊讶道。他之前一直以为女儿是闹着玩,没想到她坚持下去了,还像模像样的。
于寒舟便道:“我说过的,要门中弟子都识字、懂道理。明年五月的武林大会,爹带谁出去,都有面子!”她骄傲地扬起下巴,“我要爹成为武林中最有面子的掌门!”
孟掌门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好,舟舟是爹的骄傲。”
于寒舟笑得单纯。
她没有说,她要组建经济堂的打算。
山上有杂事堂,武器堂,刑律堂等,每个堂口由一位内门弟子做堂主。韩玉林管的便是刑律堂,是刑律堂的堂主,在门中很有威信。
于寒舟想要创建一个经济堂,掌管门派中的经济事务。如此一来,整个门派的财政大权和前程壮大都跟经济堂挂钩,谁要干点什么,都得看她脸色。等到经济堂站稳脚跟,她还打算扩建一个外事堂,跟其他门派的建交都在这里了,代表了飞星门在外头的脸面。
如果她办得到,那么整个门派的经济事务、在外面的脸面,全掌握在她手里。纵然这两个堂口的弟子武功平平,但是那又怎么样?谁敢小看他们?
说得不客气一点,即便她不是掌门的女儿,掌门都要待她客气三分。
韩玉林等了一段日子,没等到孟掌门的教训,心里并未觉得松了口气,反而有些隐隐不安。不该这样的,掌门极疼爱女儿,都闹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找他教训一顿?
这一日,又没有等到掌门的传唤,他忐忑不安地睡下了。
脸刚贴在枕头上,便觉一片蜇痛,大叫一声坐起,将枕头劈飞!
然而已经迟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蜂尾蜇了一般,碰都不敢碰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暗中,一个黑影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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