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现在有点傻眼。
她刚才那么着急,不惜冒着被出租车-司机认出来的风险搭车过来,结果等到了酒店门口才意识到,自己顶着一张通缉犯的脸,没有进门的办法。
她原本以为能混在其他客人之间,或者从员工通道进入,然而因为大雨,出入的客人太少了,过了半天,也只有星星散散两三个;她远远绕着酒店走了两圈,发现不管是哪个门前,都有几辆一动不动的车。
尽管不敢多看,谢风还是注意到有些车里一直坐着人,似乎还带了对讲机。
一个和通缉犯年龄身材相仿的女人,即使光明正大地走进酒店,也会引来监视人员的注意吧?他们只要向酒店内提示一声,让内部工作人员查个证件——不,哪怕是多看一眼,谢风就完蛋了。
她自然希望是自己多虑了,他们不至于把每个进酒店的人都查一遍,可她也知道她没有侥幸的资格。
话说回来,倾盆暴雨里,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撑着伞徘徊不去,看着简直像是水鬼来复仇,也同样惹眼——她能去哪儿呢?她连进便利店买一包口罩都办不到,要知道下一个看见她的人,未必有上一个老板娘那么善心。
要怎么进酒店,而不引起怀疑?
酒店后门少有人走,连着一条静僻小巷,谢风躲进小巷的树下,才总算不至于被密集雨点砸得战战发抖。
靠近门口的小巷边,也挤挤挨挨停了几辆车,最前方一辆里,很显然是监视的便衣——那司机独自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盯着路面,唯有在谢风走近的时候,才稍稍升起了警惕性,扫了她好几眼。
谢风的心脏跳得都快要炸开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她连伞都要拿不住了,死死攥着拳头也止不住颤抖。等她走近便衣的车旁,一言不发、伸手就去拉副驾驶座门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做这么异想天开的事。
车门果然上锁了,她一拉没拉开。
那便衣似乎也愣了,应该是想不到会忽然走来一个女的,二话不说就开他车门——不等他有反应,谢风抬起手,“砰砰”敲了几下窗户,喊:“开门呀!”
顿了好几秒钟,车窗才慢慢地降下去了一条缝,仿佛连汽车都浸透了主人的迟疑。
“干什么?”那便衣饱含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谢风始终站在雨里,就意味着她始终要撑着伞,可以遮住一半面孔;加上她站在副驾驶一侧,没有完全弯下腰,因此那便衣竟没有意识到,车外的女人就是通缉犯。
“你是来接我的司机吧,”谢风连珠炮似的一连串抱怨,马上脱口而出:“怎么回事呀,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守时呢,你看我约的是几点,这都耽误十好几分钟了,我在这么大雨里等十几分钟,浑身都湿透了!你快点开门啊,你车上有没有纸巾?”
她的紧张倒也有好处,语速快了不少,说是愤怒好像也说得过去。
“不是,不是!”那便衣在车里使劲挥了两下手,显然要辩解自己不是她约的私车司机;但是谢风冒险走来,可是有任务要完成的——她该输出的讯息,还没输出完呢。
“十几分钟啊,真是的,你电话里说的位置根本就不准,我准点从酒店出来,绕着酒店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你,就一直在挨雨淋!你看看我身上的水,说我掉河里都有人信吧!”她装作没听见便衣的话,一鼓作气把该说的说完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来接你的司机,”那便衣态度不耐烦起来,语气坏了几分,“你去别的地方找吧!”
话一说完,车窗就再次关上了。
听着击打大地的哗哗雨声,谢风顿了顿,这才转过了身。
她直到这时,才敢徐徐吐出一口颤抖着的长气,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成功过了第一关。
她从车旁走开,背对着汽车,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好像真的在等人。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谢风一咬牙,转身就朝酒店后门走,在那便衣的目光下大步进了酒店。
转弯时以余光看去,他似乎没有动。
……也是,住店客人等的车总也不来,一怒之下回去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是吧?
谢风紧张过头,反而头脑里有点开始发飘,好像一切都不太真实了。
她也说不好为什么,在进门时,她的目光捕捉到了门厅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原本正要收起伞的谢风,自然而然将伞一歪,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伞就滑了下去,直到被她的后脑勺顶住,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挡住了摄像头的“视线”。
伞滑下肩膀的同时,谢风也顺势蹲了下去,双手开始假装系鞋带。
趁着鞋带解开再系上的工夫,她从伞下悄悄打量了一下酒店,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门厅另一头,在连接着酒店大堂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行李生——他旁边,是一个满脸戾气的便装男人。
不止这一个人;遥遥一扫,就会发现酒店大堂正门处、电梯间门口,同样站着两三个便装男人,应该都是安全兵。连远远的前台服务处旁都挂着一个,好像系了绳子走不远的狗,在前台附近来去徘徊。
这可糟了。
是她想得不周全。她见门外有人监视,知道酒店工作人员肯定也会配合指示,只是她没想到大堂里竟然直接放了这么多安全兵——这是泪城人才会犯的错误:按理说,酒店内属于私产,公务部门必须有法院令才能进驻,她却忘了泪城早不是过去的泪城了。
……这么森严的保全措施,恐怕不是为了捉一个按常理推断八成不会回来了的在逃犯吧?
谢风简直像是身上每根汗毛都变成了小天线,即使身在伞下,似乎也能感觉到那便装安全兵朝她投来的视线。
“是住店客人吗?”那个行李生遥遥朝她招呼了一声,“麻烦您出示一下房卡,报下房号……”
稍一抬伞,那个满面横肉的高壮男人果然早就转过身来了,眼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等着她收起伞走过去。
这个时候再转头出去就不可能了。
谢风浑身冷透了,似乎被雨水带走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了冰块似的一坨后悔,沉沉压在小腹里。
结果他们没抓到自己,自己却主动送上门了。
……看来是逃不过被捕了,那就随便吧。
谢风很清楚自己此时被雨泡过后,皮肤发白,跟一年前的模样就更接近了——那天她真不该泼热咖啡,她该泼硫酸才对。
想一想,从她头上一直往空中升几十米,就是东罗绒。
二人之间仅仅隔着半分钟电梯;在另一个世界里,另一条时间线上,她们或许能够想搭电梯就搭电梯,想见面就见面,可以手挽手,在步行街上谈天说笑、分享一盒章鱼丸子,看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
如果自己迟早要被捕的话,能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被捕,那是最理想的,她日后总会知道谢风曾经回来过。
谢风心中已经近乎绝望,身体却还在拖延时间,仿佛肌肉中仍存有侥幸。她半侧着身子,慢慢收拢雨伞,抖了抖水——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厅另一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叫:“欸,你来拿个套子套一下嘛!不好搞得一地水呀。”
谢风一怔,意识到是在叫她。她循声一看,发现原来角落里是一个清洁女工,看来没少为了雨天的地砖而犯愁;在她身边,有一卷用来套雨伞的袋子。
“哦,好好,”她一边应,一边往那女工身边走,头也不回地对那行李生说:“等我一下啊!”
谢风垂着头,湿发从两颊落下来,也不知道有没有遮挡目光的效果。那女工完全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只在乎她有没有把伞套好,不要搞脏了刚擦的地板——谢风又多了一个拖延时间的事可做,慢慢将套子套上了。
其实她整个人都湿透了,也不差这一把伞,那女工瞧着她浸了水的鞋,也不大高兴的样子。谢风却忽然来了一个主意。
等她套好雨伞,终于朝行李生和安全兵走去的时候,她借着从兜里拿钱包、取房卡的动作低下了头。
最重要的是,此时态度一定要自然。
“1702,”还没走到二人面前,她就随便报了一个房号,“要查很久吗,我连鞋都湿透了,想早点回房换掉啊。”
“不会,不会很久,”那行李生仍旧带着笑说。
在她准备将房卡递进行李生手里的那一刻,谢风装作脚下一滑、没站稳,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去。那二人都是一惊;行李生急忙走上来扶,安全兵没动地方。
当行李生扶着她的胳膊,帮她站起来的时候,自然也就帮她挡住了一部分安全兵的目光。谢风赶紧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捂住半张脸,另一手将房卡给了行李生,含含糊糊地呼痛:“撞到下巴到脸这一块了,好疼啊……我能不能走了啊?”
这实在不算是什么高明办法。要是对方仍旧认出了她,她保证要变成整个安全部下半年的笑料。
安全兵的目光,在她被遮住一半、被“痛苦”扭曲了另一半的脸上扫了好几圈。
毕竟过去了一年,谢风很清楚自己瘦了、黑了,发型也完全不同,因为被一群安全兵殴打过,鼻骨还有点变形,再说,照片也不够清晰。
“证件呢?”那男人问道,“给我看看。”
“我没带啊,要不我一会儿再拿下来。”谢风的眼泪说来就来——她近两年都是这样,要哭随时都能哭出来,没一会儿就能哭得抽抽噎噎的,脸都全涨红了,自己都能感觉到她把五官扭曲得厉害。“摔得好疼啊,我能不能走了?”
那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头。
男人看见女性哭的时候——尤其是哭得很丑、或歇斯底里的时候——总有点避而远之的意思。
在谢风一颗心被紧紧攥住的时候,安全兵有点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说了一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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