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似的跳上了第一辆闯入视野的公共汽车之后,屋一柳在车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缩在最后一排,用书包占住身旁座位,将帽子拉下来假装熟睡。李伯斯清楚他在校内宿舍的住处,在他跑了之后,很可能去了宿舍楼里守株待兔;但他没法一直在公共汽车上躲下去,当那个面部变形的司机不知第几次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该下车了。
该回家去吗?
他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失魂落魄地想。在上次视频通话时,父母在镜头里的两张面孔,就在他眼前越扩越宽、越展越大,仿佛两个慢慢发酵膨起的面团,终于在碰上彼此的脸时彻底黏合交融在了一起。妈妈问他“你怎么了?”的时候,她的嘴巴划出一道肉|浪,波及着将他爸爸的脸也摇晃了起来。
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不管这世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他的父母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已经安全了:他们和绝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变成了同类,他不必再担心他们了。他要担心的是自己,孤零零的异类。
屋一柳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里还能够让他容身。
不过,不管下一步他要去哪儿,他身上都必须得有钱。他今天出门时,只顺手揣了两张钞票;此时背包里除了教材笔记之类的东西,连一向会带的水瓶都没有带,更别提充电器、换洗衣物种种。
不回一趟宿舍不行,可是万一李伯斯在等他怎么办?万一他通知了其他人呢?如果宿舍已经变成了一个专门等他的瓮……他该怎么不被人发现?
那些变形的人,哪怕原本是陌生人,也会合作吗?还是说,只有在身边出现正常人的时候,他们才会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围过去?
忧虑之下,屋一柳心思不属,目光在前方的路牌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下车的地方是他从没来过的街区。他看着周围的路牌原地转了一圈,想找出学校的大概方向——就在无意间回过头时,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已经过了十几分钟,那辆公共汽车却仍然停在几条街之外,始终一动没动。透过车前窗玻璃,还能看见那司机的大概轮廓,趴在方向盘上,就像凝固了一样。
慢点、慢点转身,不要跑!
屋一柳听见了自己脑中的惊叫和警告,还是差点脚下一绊摔在路上。他赶忙稳住身子、低下头,假装没有丝毫异样似的,快步往前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扭成辫子的脸搂着正常的脸,仿佛被吸尘器从里吸进去的脸正在打电话,模样十分正常的一对母女……太多人了,太多人脸了,不知道哪一个就会忽然揭下脸皮、露出非人的真容来;而每一张脸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好像会在擦身而过时悄悄地窥视他一下。
过了两条街,屋一柳在街角处回头扫了一眼。
那公交车在离他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缓缓地减速停了下来。
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不知道那辆车跟了他多长时间,不知道那司机盯了他多长时间——是那司机对他生疑了吧?
逃生的本能迅速接管了他的反应;屋一柳急忙快步冲向马路对面,招手跳进了一辆他拦下来的出租车里,报上了学校的名字——那公交汽车体型大、掉头慢,赶不上这辆出租车;他在频频回望几次之后,发现那辆公共汽车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背后冷汗都从毛孔里乍出来了。
那些变形人对不变形的正常人,会产生反应……现在看来,包括当时叫他一起吃饭去的李伯斯,可能都是因为注意到了他始终没有变过的相貌,才会主动靠近他。变形人们会跟踪、观察、试探;若是像餐厅中那个女人一样暴露了的话,那么附近所有的变形人,都会像受到号召一样围上去……
恐慌无助是恐慌无助,但屋一柳不能放弃思考。他在心中反复审视着自己目前为止收集到的讯息,希望尽可能让自己多一点行动上的优势——获得的信息越多,他才越安全,只是现在仍旧还不够多。想了一会儿,他壮着胆子问道:“师傅,今天脸没摘下来?”
“还不能摘,”从驾驶座传来了司机近乎轻快的声音,“再等几天吧,快了。”
所以,这是一个程序?从面部变形,渐渐发展到最终可以摘下脸来?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面部变形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发生的,多亏了不变形的时候他们和正常人看着一样,才给他这样的正常人留了一点最后的存活空间。
他不太敢看那司机的后脑勺,只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问道:“到时有什么计划吗?”
“什么意思?”司机似乎没明白,说:“我照样上班出车。”
屋一柳想知道,这些变形人最终究竟要怎么样,却没有想出合适的问法。他还有更多问题,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假如有些讯息是他们人人都知道的,他一问,就等于暴露了。
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车|司机却继续说话了。“你们学校里情况怎么样啊?我听说学校里有好多顽固不化、早该收拾掉的人。”
这是刺探还是闲聊,屋一柳有点分不大清楚;他这张容貌正常的脸,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了。“是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但是大部分同学都是……好的。”
这里该用“好”一字么?
他话出了口才开始自我怀疑,那司机却没有深究。“你不摘下脸也是一件好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人看了,就会掉以轻心。我儿子他们班班主任,就是这样抓出他丈人的。”
他声音清楚,语气平常,好像只是在聊一件家务事。
“……给我讲讲呗?”屋一柳稳了稳声气,说道。
“那班主任挺了不起的,警觉性很强。他说,在他丈人有段时间说生病了不出门的时候,他就产生怀疑了,所以每次上门去看的时候,脸就没摘下来过。有次在他老婆、他丈母娘身旁时,他看着她们的脸,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他丈人果然就上当了……把他拉去小屋里,全招了,听说那老头当时可激动了,还以为找着同伴了呢。”司机说到最后,嗓音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那老头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绝对不能问的吧……所有变形人,似乎都对答案心知肚明。
屋一柳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近乎麻木地看着外头的街道、电线杆、店铺和行人不住后退,一时间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口中都应付了几句什么,只是等车子停在学校侧门旁边的时候,他才一惊而回过了神。
……这些变形人,不仅仍旧神智清楚,甚至早就暗暗开始了针对正常人的狩猎。
或许是他的演技过关,屋一柳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全身下车,颇感到了几分意外——直到那辆出租车确实开走了,他才忽然一下感到两腿都软了。他重重抹了一把脸,在进学校之前,先拐弯去了旁边一家文具店,买了一瓶胶水、几块肉色的创可贴胶布。
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他小心地用胶水把半只眼睛黏起来了。那胶水不很强力,他得时刻注意保持着,以免一使劲就把眼睛全睁开了;除了把半只眼皮用胶水“压”下去之外,他又把嘴唇抿起来,以肉色贴布贴在上头——这样一来,他乍看上去,就好像是缩小了半只眼睛、嘴也消失了。
当然,只要一靠近就会发现他的脸经不起推敲;但他一向以帽遮脸、低头避人,勉强改到这个地步,大概也能保证一时的安全了。
虽然作了改装,屋一柳仍旧没有贸然进入宿舍楼。他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处,盯着从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足足守了半个小时。楼下似乎没有人在望风等待,但他实在不敢说李伯斯没有在楼上守株待兔。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他生怕自己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赶紧低着头站起身,掉转方向往图书馆走去。图书馆后面是一大片草地和树林,相较而言人烟稀少,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就在他遥遥走向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屋一柳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瞧见了逻辑课上的那个老太太正从大门口走出来,抱着一叠书本文件,慢腾腾地下楼梯。之所以能一眼就认出她,是因为她的面貌仍旧如常、神色仍旧平静。
仔细想想,好像他也从没见过老太太的脸起过任何变化。
这本身自然什么也不意味;屋一柳自然不会把信任李伯斯的错误再犯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随即准备装作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就在这么短短两秒的工夫里,那老太太先一步瞧见了他。
在她的目光落上屋一柳面庞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瞪大眼睛、低低吸了一口气。
这一份惊讶及其细微、转瞬即逝,若不是屋一柳恰好还没完全收回目光,只怕压根察觉不到。只不过,虽然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大脑却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下也仍然在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同样没有出声叫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似的,也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赶紧扭过了头。
那个班主任,就是假装成吃惊的样子——
等等。
屋一柳猛地刹住了脚,急急地一拧身,恰好看见了那老太太匆匆忙忙想要离开的背影。
他大步跑上去,轻轻在她肩上一拍——老太太仿佛早就为了这一刻而做好了准备,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白得连一丝血色都不剩了,嘴唇都在隐隐发颤,看着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苍老过。
屋一柳却几乎快要为了这份绝望喜极而泣了。
“教授,”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一时间又害怕、又期待,心跳声响得叫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一声之外,他就哑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老太太看着他,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了几分。她仔细端详着屋一柳的嘴,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因为开口说话,那肉色贴布稍微松脱了下来——不等他有所反应,老太太抢先一步伸手将肉色贴布重新贴好了。
“我就知道,”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仍然控制不住激动带来的颤抖,“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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