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听过一个传言。”
当林三酒坐在高高的工业货架顶端,一点一点地凝炼着自己的意识力时,她忽然心思一动,耳中听见了从一片幽暗的下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是个女声。
在广告起效后,他们抓来的十几个人就被陆陆续续地放了回去,如今只剩下货架底下坐着的这三个人了。那十几个人之中仅有一个女性,姓郑,人近中年,留着一脑袋短波浪卷儿。吩咐下属工作时,也是这个郑安最吃力——她和其他人下的都是同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命令,唯独她被下属关心了一把:“郑总,您是不是这几天有点情绪化?要不要休息两天?”
林三酒带着讶然,又留神听了其他人的每日电话,发现没有一个人被怀疑他十分“情绪化”,尽管事实上,这些突然被绑票来的人质不情绪化是不可能的。
此时她倒不必用比同行更坚决的语气说话了。“我以前就听说过,我们社会里……藏着他们这样的人,不多,时不时就会出来几个。”
“哪儿听来的?还有什么?”头一个换广告的张总急忙低声问道。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后,不说斯德哥尔摩吧,在人质和绑匪之间却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相理解。在彼此配合的前提下,人质们被松了绑,可以在有限区域里活动、说话、上厕所,而绑匪们就像是放羊吃草的牧民一样,高高坐在货架上看着。
“前阵子,不是老能收到那种……那种危险分子发的不好的短信吗?就是那种一长串数字看不出电话号码的,”郑安小声说,“其中一条说,这种人的存在被掩盖住了,因为……因为……咳,我也说不上来。反正,那短信上说他们是对社会不满的超能力者,还有什么要等待他们来解决社会不公之类的胡说八道。你知道的,都是那种底层失败者才会发的东西——”
“别别,”
从林三酒对面的货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笑。一个人从货架上爬起来,伸头出去,也加入了底下这一场谈话:“你放心,那个短信里一句事实也没有。干嘛?你们以为我们不说话就是睡着啦?”
“不……不是……”
“我们也都说了好多次了,”那年轻人盘起腿,聊天一样说道:“我们只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在你们这儿待了两个来月,想看的不想看的也都看过了,没意思的很。我只想赶紧走。这个世界是你们自己造的,凭什么我们就得管你们死活。”
底下的人不说话了。林三酒抬头看看他,冲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
身为第一个响应广告的进化者,丸青戈确实无愧于他的最强特质:速度。从联系、见面到加入看守人质的工作,他只花了不到两天的工夫,用他的话来说,“哪怕只是早一秒能离开这里,我都愿意拿签证去换”。
在两个多月前,丸青戈刚传送来的时候,正好落在了一个中学里。
当他意识到落脚地是一个末日前世界中的学校时,那时他真是相当高兴——“学校有食堂,有保健室,还有睡觉的地方。全校师生到点来,到点走,他们不在的时候,整个学校都是我的地盘。你说,在为六个月以后的末日作准备时,还有比学校更好的据点吗?”
所以丸青戈就在这所中学里住了下来。体育用品仓库变成了他的睡房,食堂里做好了饭他先去偷偷舀一大盘子;过了两天他还弄了块胸牌,装成学校员工出出入入,日子过得挺滋润。
“两个星期以后,我实在受不了了。”
初见面时他们都聚集在河欢的公寓里,丸青戈架着二郎腿,一只脚尖抵着地面,将椅子往后推得一晃一晃。
“我看过一个男生,刘海稍微长了些,就被揪着领子摇晃,骂他小流氓。我还看过一个女生,站在周一校会上当着全校人认错,承认自己早恋了,这还不算完,还必须得把俩人之间传的小纸条一条一条地念出来。两个人谈恋爱,让那女孩出来念。底下的学生和老师,一起跟着笑。我怕再住下去,忍不住这个脾气。”
“在他们这里很正常,”河欢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说:“你不懂入乡随俗,出去时就容易被人察觉。”
“不懂,不入,受不了。”丸青戈说,“我就想赶紧走。等我在十二界有了孩子,谁敢这么对他,我两耳光就要把那人的皮扇掉。”
他年纪看着不大,进化时顶多也就二十岁出头,还没有成家生子,却对小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温柔。对于这个世界的成年人,丸青戈冷漠得与河欢差不了多少——不管小孩大人,后者的态度都很简单,四个字就能概括,“关我屁事”。
林三酒觉得,自己可能本来也会是同样的态度,但是她毕竟与吴伦相识了一场,心里某个地方就微微柔软了。
“你想在十二界成家?”
因为想起了那段谈话,在底下三个人质又乖乖不说话了的时候,她轻声问了对方一句。
丸青戈“嗯”了一声,说:“要是遇上另一个人的话。”
“你不怕有了家人以后,又失散了?”
“……说不怕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不过……我前几个世界都是在十二界。我平时给签证官协会工作,所以我对签证系统内部的情况,比一般人清楚很多。你知道十二界的历史很久了,对不对?”
林三酒点点头,她知道对方能看清楚。
“凡是去了十二界的人,都要想方设法留在十二界,哪怕拿不到十二界签证,也得尽量拿个差不多的签证,很少有人空着手随机传送——我混了八九年,也就这一次意外倒了个霉。”
他却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抑制不住地高兴。“几十年、几百年的过程里,不计其数的进化者不断重复着这一个动作,拿签证。你想,签证官安全系数高,死的少,新补充进来的多,加上随着他们能力的不断进化,开的签证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自然传送的不就越来越少了吗?”
林三酒忽然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吃了一惊。“可是,签证官的签证,是根据自然传送目的地而决定的啊?”
“对。当十二个世界之间自然传送的人口逐步降低,你会以为签证官的签证也该越来越少才对,是吧?”丸青戈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跟你说的,可是一个十二界的内幕新闻,签证官协会努力把这个消息隐瞒很久了。”
“什么?”
“他们开出的签证数量基本不变,甚至仍旧在随着能力升级而增加。但因为自然传送的少了,随机末日世界的签证也就少了,剩下的是什么?”
林三酒浑身都泛起了一阵酥麻。“现在签证官手上……全是十二界的签证?”
“也不能说全是。”丸青戈笑道,“但是,十二界的签证多得简直让签证官们心烦意乱。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协会里早就给每个签证官都下了命令,多出来的十二界签证哪怕浪费掉,也别开出去,免得坏了市场价格。”
怪不得她在碧落黄泉时,十二界签证还那么贵。
“纸包不住火,”丸青戈轻轻吐了一口气,说:“更何况这是关系着整个十二界进化者生死的大事。其他十一个组织收到风声之后,全坐不住了,正在联手与签证官协会谈判。噢,就是我走之前的事,闹得很大,我之所以倒霉被传送,其实也和这事有点关系。”
具体是什么关系,他倒是没提。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货架下的几个人质,发现他们半仰着头,耳朵竖得直直的。他们听去了也毫无意义,她索性懒得管,只是感叹了一声:“要是大部分人都能在十二界定居下来……”
“是啊,”丸青戈几乎快要压不住他嗓音中的渴望了,低声说:“那时我们都能在十二界好好地活着了……哪怕建立起普通的生活,也不是不可能。我真同情那些不知道消息,而决定留在这个世界的进化者。”
可是,还有大洪水……林三酒胸膛里刚热乎起来的劲儿,一下子又被一只凉手攥住了。
不过,大洪水现在似乎还没有对十二界造成根本上的影响,或许这就是一个希望?
“所以,看见你的广告时,我简直太开心了。”丸青戈喃喃地感叹着,忽然腾地一下坐起了身。
“有人来了,”他提醒的时候,林三酒也察觉到了脚步声。“是河欢跟那女孩吧?”
“那女孩”,是应广告而来的第二个进化者。据说她的出身地里流传着一个很怪的风俗:是男的,就姓男;是女的,就姓女。为了不重名,姓后面加多少个字,全随意——所以她的本名一共有27个字,另外三个进化者实在记不住,只好取第一个字叫她女越。
平常倒是无所谓,发纸鹤的时候可真是要了命,错一个字纸鹤就扑棱棱地飞回来了;大家干脆就用手机联络彼此,反正人质的手机多得是。
“我们回来啦!”
还不等看见人影,女越的声音就遥遥招呼了一句,连工厂里散开的回音都泛着活力。她是除了林三酒之外在这儿停留时间最短的人,仅有一个多月,只不过她也像其他所有进化者一样,停留期一过了十五天,能力、体质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同样步入这一阶段的林三酒,很羡慕她仍然能够精神勃勃、不拘小节的乐观劲儿。
她自己,每一天都在被恐慌咬噬着。
她把每一分每一秒空闲的时间都拿来训练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正陷入黑漆漆的流沙里,无处着力,很快就再也探不出头呼吸。然而即使是这样,她的退化幅度也仍旧清楚而残忍——她已经有足足三天都没听见意老师的声音了,脑海中静寂得叫人发狂。
“我现在真的就像普通人一样呢,”
扎着马尾辫的小个儿女孩走近两个货架之间,还和几个人质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冲散了林三酒一瞬间浮起的恐惧。“联络就用手机,新衣服就花钱买,连我刚才来这儿的路上,都是坐的出租车。”
她一边说,一边拉了拉自己的黑色小高领。“喏,新买的,把林三酒给我的钞票用掉了。”
“花吧,我还有将近一千张。”
女越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噢,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还是一个前任进化者呢。当然,我下车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我没让他知道地点。”
其余三人忽然都安静了几秒。
丸青戈在刚刚加入的时候,已经将他追着一个出租车问地址,却被进化者司机给拦住了一事告诉了二人;不过到底是因为那司机胆小怕事,还是这中间有什么不对,仅凭这一点信息,连河欢也下不了判断。忽然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进化者司机,而且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还肯载女越过来,这就不能不叫人疑虑了。
“我们之前遇上的是同一个人,不愿意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的。”林三酒沉吟着说,“难道这地方有不止一个进化者在开出租?”
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坐在后面,没看他长什么样子。”女越小声说,“我们都遇见了……是巧合吗?”
“有办法。”
丸青戈忽然竖起食指示意他们等等,随即转过身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带手柄的圆玻璃,看着简直像是女孩子的化妆镜。他走到女越面前,将圆玻璃立在她的双眼前方,嘱咐道:“你回忆一下你看到的。”
随着女越的回忆,就像投放电影一样,从圆玻璃前方慢慢地浮起了一幅画面:在出租车里,有一个司机的后脑勺,和耳朵前的一片侧脸;车外,树木和电线杆不断倒退。
“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丸青戈拿开圆玻璃,举在林三酒面前说。刚才女越回忆创造出的画面,仍旧色彩真切地浮在半空里,几个人质都看傻了。
……有了两份回忆“画片”一对比,就很清楚了:他们三个遇见的,都是同一个出租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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