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迁都,朝会暂停。
城郊小院的书房中,鸿曜端坐椅上批示奏折,谢怀安窝在榻上歇息。
谢怀安蜷缩着侧躺在榻上,手里攥着硬笔,翻身弄掉了毯子。
鸿曜轻手轻脚地去拿毯子,打算把人送回床上好好睡。
刚一碰,谢怀安就醒了。
“啊,我睡着了吗?”谢怀安道,“就是偷个懒……继续。”
鸿曜瞥了一眼榻上的矮桌,看到草纸上乱画的无数个圈圈,还有狂草兔子头。
“先生的画很别致,寥寥几笔,有趣传神。”
谢怀安笑着赶人,拿来靠枕和毛毯,靠墙搭出了一个柔软的快乐窝:“我要继续梳理新一批农种了,陛下也快忙去吧。”
“病刚好一些,别累着了。”鸿曜笑道,拿了团废草纸回到桌前。
这团皱巴巴的纸上也随手画着兔子。
鸿曜没见过这种画法,之所以推断是兔子,是从谢怀安编狗尾巴草的习惯上认出来的,一个圆加两个耳朵就叫兔子。
如此一来,其他有两个尖角、一个圆弧组成的图形,应当是狸奴。
鸿曜仔细收好了草纸。
他以前会试图从图形中寻找蛛丝马迹,现在他相信他的神仙来自另一个世界。
昨夜,飞鸾卫送上了重新查证后的谢侍君身份。
这不是鸿曜第一次查谢侍君的来历。
鸿曜找了失踪的谢怀安多年,未果,借天师的手要纳妃,说要找不论出身籍贯的谢姓美人。
送来的画像里,鸿曜看到某一张后当即控制不住神情。
这就是谢怀安的模样,甚至连名字都一样。
然而等谢美人入了宫,他的皮相与谢怀安完全一致,性子却天差地别。
纳妃时的文书记载,谢美人叫谢欢,永寿十五年生,人宫时年方二十一,而谢怀安是永寿九年生,比谢美人年长六岁。
谢美人是荥州南泽的弃婴,被南风馆的薛妈妈所救,收为假子,养在后院秘不见人,长大后出落得姿容甚美。
因薛氏爱护之心,谢美人并未沾上南风馆的活计,为清白之身,正应了皇帝纳妃的要求。
“把身份查明白了,为何薛氏假子却叫谢欢?”鸿曜对飞鸾卫这般吩咐过。
然而大景曾到处是天师的耳目,飞鸾卫行动受限。
最终只查出薛氏难以生育、渴望有子嗣,确实收养了谢美人藏在后院。因他容貌卓绝,薛氏有心将他献于宫廷谋得好处,一直小心看顾,未让他参与南风馆的风月事。
谢欢名字来源于谢美人曾佩着的一块玉。薛氏怕谢欢的生母来寻砸碎了玉,又禁不住担心后怕,几番更名后,将他改回了玉上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查找。
谢怀安还魂后,鸿曜令飞鸾卫重新彻查。
天师倒台后飞鸾卫再无顾忌,腾出人手将整个荥州翻了个底朝天,拷问出了新情报。
薛氏确实隐瞒了谢美人的来历。
谢美人不是她在水井旁救的弃婴,而是从黑市贩子手里高价买来的痴儿。
南风馆的旧人说,他最早在顺天六年见到了后院中痴傻的美人,人生得极美,然而似乎得了失魂症。口不能眼,眼珠不转,常年躺着在那里。若不是还有微弱的鼻息,几乎就是个死人。再后来,这美人竟是回魂了,也许是命好,不到三年就风光地进了宫。
黑市贩子说,顺天五年的年末,一个寒冬。他们在一处阴湿的巷子里居然撞见了一个尸体似的美人,看衣着非富即贵,担心和圣塔有关惹上麻烦,搬运时正好来了南风馆的薛氏,顺势脱手。
飞鸾卫顺着这一条线索去查谢美人的身世,一无所获。
谢美人仿佛凭空出现在小巷里。他的前半截人生隐在云雾中,一直到后来才有了轨迹。
鸿曜收到情报后去主屋静坐了一宿,听着谢怀安的呼吸,沉思着。
他在想顺天五年的冬天、失魂症的美人、仿佛凭空出现般的身世、以前的谢怀安……以及回魂后的谢怀安。
鸿曜一向记得跟谢怀安有关的所有事。
现在串连一遍,鸿曜心里便有了大致的推测。
首先,先生刚回魂后是失忆的,而后想起了什么。
先生想起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想起会他在梦魇里叫着不怕不疼的人,也有财表的知识、简笔字画的习惯,以及一直描述的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图景……
这些应当都来自先生的前世。
而先生最早在洛安山出生时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不论是裴修仪还是钟镇,提前从前都会说一句少时多奇思,天资卓越。
也许是预见到了什么,先生在废弃马厩里教了三年后,顺天四年的春天失踪,顺天五年的冬天身死。
在这期间,他为自己准备了复生的躯壳却没有直接醒来,直到顺天十四年侵占了躯壳的魂魄消失,才终于回魂。
这个推测有一个问题。
据南风馆的旧人说,失魂症的美人至少躺了三年才醒。这期间先生为何不醒,任由外来的魂魄占了躯壳?
若是说人死后才能还魂,先生先有前世,故去了,转生成谢掌门之子,再度离去后,魂灵该去往何方?
也许再次转生,也许……又回到了前世?
后一个推测看似荒唐,然而有所依据。
一个人再失忆,若是活过三世性子上也该有所痕迹。曾经马厩里的小先生性子跳脱,和现在几乎一样,但自述被谢掌门严厉打过戒尺时、谈到玄机阁颠沛流离护文脉的不易时,还是流露出难得的沉重。
如今的先生天真烂漫,就好像刚从前世身故,直接还魂过来了一样。他在前世顶多活过二十载有余。
还有几点。
先生不是容易见人就亲近的人。他还魂后起初还怕得要命,很快放松依赖起来,就像心底依然亲近着旧识,只是失忆而不是尚未经历。
先生十年前只能卜算天气,从未提自己能在日蚀时消除圣石之力、也未曾指点过玄机阁的器图。也许先生能力的变化与天意及圣石之力有关……
鸿曜沉思着,抬眼看着到处画着小画的纸团、和又窝回去睡觉的谢怀安,低笑一声。
罢了,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迟早会弄明白的。
眼下,若是回魂失忆之事对先生身体没有潜藏的危机,可以考虑跟先生多说些事,看是否能恢复记忆。
或许随着时日过去,先生能够自行想起往事;或许可以加些外来的刺激,循序渐进。
出于谨慎,还是先找到熟知鸩酒的祝圣手,仔细诊治一遍先生的身体。
顺天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长长的迁都车队已经在昭歌北大门前列好。
经过简单的祭祀,这一行载着六部九寺官吏的车队即将启程,奔赴新都。
百姓事前没有得到消息,但自从永安宫烧了后,天天有人自发在城门口望风想要送上一程。
听到动静,北大门附近已经站满了人。
穿新衣的挑夫牵着一个妇人的手,正在和街坊们说织造局发的衣裳很暖。
黑面纱寡妇正在哄好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
飞飞机灵地在早点摊子附近蹿。
这一批车队官吏多,家眷与仆役多,下一批还要带着自愿迁到新都的流民。人一多就要吃饭生火,肯定要有摊贩跟着走,飞飞打算找个临时工卖包子,一路混到新都去,没准还能给工部送两个。
阿桑抱着拿库存的棉花织好的一批布料,眼巴巴地等在九月末凉爽的秋风中。
她身边是三个垫着脚观望的玄机阁大匠,不远处还有面上不情不愿,脚却很勤快地跟过来的疯工。
“陛下会不会先走了啊……”阿桑透过人群的缝隙左右看着。
裴修仪和裴文正最后视察了一遍昭歌分坛的业务,路过时听到了阿桑的话。
“不会。大匠与阿桑姑娘为何站在后边?可往前走走……”
裴修仪礼貌地笑道,引着大匠和阿桑一起挤到前面,掸了掸衣袖继续走。
一路上,不时有六部官吏找裴修仪寒暄,也有人故意露出冷淡不屑的目光。
裴修仪微笑着应了。
他知道有人服他,有人不服。去了新都后他从此不是裴阁主,而是裴相。
“哟,裴阁主,你们的车队都走了三批了,你还没走啊。”
钟镇背着长刀跳下马,三两步凑近裴修仪,狰狞地笑道:“新都离幽云堡近多了。日后裴阁主就守在石峰山的总坛吧,我会保护好他。”
裴修仪假笑道:“钟将军天天守在永安宫里,消息落后太多了,新都见。”
钟镇:“…”
钟镇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裴修仪去检查最后一批石碑,笑容逐渐隐去。
天子是个厌恶陈旧规矩的人,他取缔了所有仪仗,一且从简。
连迁都的车队都是按事务繁重来排,谁赶着去新都干活谁就走到最前面。
此令一出,工部、户部、吏部的官吏加班加点收拾起行囊,满脸写着要快马跑到新都,为挣一个前列差点打起来。
玄机阁已经包好了千碑窟珍藏的石碑,分批押送着一路北上。
裴修仪按理说两天前就得跟过去,因为分坛琐事多,耽搁到了现在。
见到裴修仪过来,有弟子快步上前汇报道:“阁主,陛下令我们不必等待,收拾好了就启程。”
“真是看得严实……”裴修仪无奈地想,又说,“走吧……”
裴修仪上车前,最后望了眼昭歌的北大门。
阿桑担心天子会提前走,裴修仪很清楚,天子不会先走,甚至会留到最后。
因为谢怀安喜欢热闹心肠又软,搬走前一定舍不得地想再看一眼昭歌,看看送了他满街鸡蛋莲蓬大小竹筐的人们。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子尚未现身,传令说启程。
裴文正赶着一辆铺好软香褥子的空马车,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
他偶尔向后看一眼。
送行的百姓缓缓跟着,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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