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忽然有护士匆匆赶来,在骨科大夫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夫一听,苦笑道:“好么!又一个要截肢的!”
“又来伤员了?”
“听说刚刚收容的。还是个班长,一只手被火枪打烂了。”大夫说道,说着赶紧往嘴里扒饭。谢耀赶紧道:“你慢慢吃,我先帮你去处理下!”
毕承被抬进来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一只胳膊鲜血淋漓,看不出手掌的形状。谢耀些日子看多了这类火器伤――和土匪的战斗中,冷兵器的杀伤并不多,大部分战伤都是各式各样的火器造成的。土制火器虽然射程有限,但是近距离内捱一下,也不是人的肉体能承受的。
谢耀拿起挂在他脖子上的伤员卡看了看:毕承国民军下士血型A1605
“谢大夫,止血带……”陈瑞和因为刚才的事,赶紧提醒道。
“嗯,你提醒的好。”谢耀看了看止血带情况,显然是按时松过。他不由感叹:这人呐,就是一个命!王初一的伤其实不重,如果不是止血带的问题,完全不会落到截肢的地步;这个伤员呢,虽然遇到了个靠谱的卫生员,手却被彻底打烂了――照样也得截。
他仔细看了看创面,从创面看,下士的手是被一颗圆球形铁弹打掉的――这种创伤他见过一些,是明军的一种重火绳枪发射的弹丸,每个弹丸将近都有半公斤重。可想而知被击中的手掌瞬间便“四分五裂”了。
“这是我们班长,”送他过来的一个兵语结结巴巴说道,“路上遇到伏击,他带着弟兄们拼死冲开伏击,大伙才逃了一条命,您老得救救他……”
“你放心,我们会尽力救治的。”谢耀例行公事的安抚了他几句,又仔细看了看创口。
“小陈,你清创。”谢耀吩咐道,“做好截肢手术准备。”
“血瓶一个也没有了……”
“他这个手术不输血问题不大,”谢耀说,“做好输液准备。”
原本空闲的“手术室”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几日功夫,他们吃饭的时候谈到的这位腹部受伤的倒霉士兵已经开始因为感染高热躺在床上说胡话了。老谢的担忧不无道理:元老院自产的抗生素无论是产量、效力还是安全性都堪忧,甚至都比不上已经过期的旧时空物资。而现在又是后勤紧张时期,连这样的药都无法保证供应,感染能不能扛过去全看运气和个人的体质了。
毕承正是这军士的邻床。他的体质好,手术后恢复相对快些,护士按时给他止疼片,时不时安慰了他几句--丢了只手,换谁都受不了。
“俺受伤的时候就知道这手保不住了。”毕承看着自己裹着纱布的胳膊,失落道。
“好歹保住了命,”护士说道,“我听上面说了,你这次带队有功,准备给你上报申请记功。你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养伤,元老院不会亏待你的……”
正说着话,因为感染而发烧的士兵又开始哼哼起来了,护士顾不上再安慰他,转身去看他。毕承看她看了好一会,又叹了口气,知道情况不好。
“护士……他怎么了?”
“肚子上被捅了一矛,并发腹膜炎……感染很厉害,”护士说,“抗生素用了也不大见效。就看他的造化了。”说着她又端详了下,“看样子还年青,家里不知道有没有老婆孩子,真是造孽……”她又朝着那边努了努嘴,“那张床上是王县长,也截了一条腿,现在还没醒――发烧,也凶险的紧!”
护士这番话,让毕承稍稍好受了些,特别是这个“瞎**指挥”的县长也丢了一条腿,心里舒服多了,原本路上说“要给这**县长一刺刀”的话也忘了。
他侧身看着这兄弟病恹恹地说着胡话,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要幸运一些:至少自己这条命还颇硬,虽然断了一只手,从军不行了,但立了个功之后能活着回家,元老院少不得安排份轻活给他做,落一份铁杆的钱粮,也还算过得去。只是这娶老婆的希望――全须全尾的时候都没姑娘看上自己,没了一只手成了残废,那就更没指望了。
“一呀一更里呀,月儿出东墙,为啥张秀才还不来,想坏了小奴家呀;二呀二更里呀,月亮上窗台,忽听墙头土落下,知道秀才这才来,开开门两扇呀,就把眼来撒,只见黑狗墙上爬,气坏了小奴家呀;三呀三更里呀,月亮正当阳,张秀才为啥还不来,想死俺小奴家……咳咳……咳……哎呦……”
“诶,张老哥,唱啊,接着唱呐?”
“咳……人家不喜欢,她不来了!咋,你莫非想去不成?你个狗屁猫屁没摸过的,倘真去了,可休要摸错了门!”
“哈哈哈哈……”
毕承翻身还不方便,没回头,却也露出了笑脸:这一听就是老张又在唱小曲了。
老张是在登州一带投军的,家里人都在叛军刀下死绝户了,如果不是伏波军的骑兵来得快,他自己也险些把命丢在山东的茫茫冰雪里。不过老张也真是个当兵的料子,虽然没什么文化,却说得上胆大心细,还喜欢拼刺刀,是个难得的勇将,虽然文化不高也在扩军中晋升到了伏波军少尉军衔――自然也就难免成了野战医院和卫生所的常客,这已经是他第三回因伤住院了。
不过这回他落到阳山县的野战医院纯属偶然,受伤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拼刺刀,而是随运输船执行补给护送任务时候中得炮子,就近送到这里来了。
老张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基本没性命之忧,但是一时半会也出不了院,便在住院处日日插科打诨,乔装乔样,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这里是“轻伤区”,大多是做完手术之后病情稳定的伤员,所以护士也很少阻止――保持乐观的心态有助于康复。
“老张,你就省点劲吧,都血气胸了还在这唱下流曲子。”护士板着脸来巡视了,“该吃药了,起来吧。”
“什么叫下流曲子?是大实话!咱生来是个光棍汉,不知怎么想老婆,你莫非……哎呦呦,我起我起!”老张眼瞅着护士要拽导尿管,不敢继续胡说八道,龇牙咧嘴地坐起来,在一片笑声里乖乖地把药吃了。
毕承颇有点费劲地让自己躺平,叹了口气。这个病区本来都是轻伤员,气氛还比较轻松些,但是近来重伤区床位越来越紧张,轻伤区周转又快,免不了要“借床”。邻床这个烧得说胡话的兄弟让他总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虽然他自己非常羞于承认这一点。
“咋呢,见你便是唉声叹气的。”老张半躺在被子上,侧脸看着他问道。
“不妨事。”毕承晃晃脑袋想把自己那点不太光彩的念头赶出脑子去,“大佬,我可不似你那般自在,我如今是残废了,再上不得战场了。”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他原在工厂里上班,干得是杂工,文化低下,学技术不行,杂工一干两三年,觉得再在工厂里待下去怕是连老婆都娶不到,便想着从军立功,另辟蹊径。扩军备战的时候主动进了部队。
三个月集训结束,原本是要下部队的,正好遇到国民军大扩充,他们这批新兵便分到了广东国民军总队,授予下士军衔,补到各个中队去当班长。
当兵三个月就混上个下士,毕承意气风发,总觉得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没想到到阳山才不过一个多月,就把手给丢了,落了个残废!莫要说打仗建功立业,就是回去当个杂工都无人要。
“我道是天大的事哩。”老张一撇嘴,“你且看对面那个兄弟——也是个截去了左侧臂膀的。你手术的时候我可听得真真的,叫了足有一刻钟吧?那个兄弟当初截掉的乃是自肘往下半条手臂,却是一直自己拿右手抓握着那烂肉也似的左手,到截下肢体来,哼也未曾哼出一声。料来关二爷刮骨疗毒,莫过于是吧?不想他旁边是个明军俘虏,当那时,医生正给此人腿脚里寻着铅子,便叫得声嘶力竭。咱们这兄弟正当烦躁,截肢既毕,便跳将起来,竟抓着自己那条截掉的左手,惊雷也似地望那俘虏的腚上抽了一记,口中还骂道:夯货!若再听闻你在此腌臜,爷爷便把这条手塞入你这杀才口里去!”
毕承越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当时他因为昏迷,意识模糊,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骨伤科医生这台手术偏偏又是钝刀子割肉……但是不管怎么说,手术的时候却叫成那样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脸上没光。
也许是看出了毕承的尴尬,老张又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黄牙:“你若有心为元老院卖命,不愁无处可去;况且元老院每月不短你的优抚金,虽养不起老婆,却堪够混个肚圆,念及躺在翠岗那些弟兄们,强出岂止一点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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