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就距离这儿不远的镇海县衙,已经在这儿历练数年之久的孙铤没忍住脾气,顺手操起一把长刀,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虽然是文官,也没上过战场,但身为镇海知县,孙铤几乎什么事都得负责,从通商流程到查验货物,从估算货值到整肃次序,当年的跳脱青年使起长刀也有模有样。
“王子民,王子民!”孙铤扔下长刀,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一旁的郑若曾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品茶,随口道:“明明是两千三百两,如何变成两万三千两的?”
孙铤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那日因为边军祸乱码头,自己狮子大开口,从两千三百两变成两万三千两。
孙铤觉得这也不算大,只是添了一个0而已,如今镇海这边用的都是钱渊推广的阿拉伯数字。
但他没想到,人家的回击来的这么快,而且这么明目张胆……这事儿传出去,多少人得笑的直打跌。
当日董家倒是许诺将两万三千两白银缴纳到县衙,但银子还没送来呢,孙铤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杭州周家、绍兴诸家、会稽陶家、余姚陈家、新昌潘家组建的船队报备,需缴纳税银两万三千两白银。
有点巧合,巧合到孙铤的气都没地方撒。
船队原先报备,应缴纳税银两千三百两……好吧,人家没多要一文钱。
一报还一报,你孙文和要收董家的银子,那府衙这边也会收那几家的银子。
陶大临、陈有年、诸大绶、周诗、潘晟,全都是随园嫡系,王本固这是明目张胆啊!
偏偏孙铤还没办法公开抱怨泄愤,因为府衙那边已经私下送了消息出来,郑若曾也和孙铤讨论过,董家狂妄索贿,但王本固一直没有表态,只要不傻,他绝不会加收税银。
这意味着这支船队加收税银的事被捅出去,也不会招致众怒,外人只会将其视为孙铤和王本固、董家的私人恩怨。
你先要收人家三万两千两白银,人家才会收船队三万两千两白银,一文钱都没多收你的。
都是好友,孙铤倒是不怕友人相责,但问题是自己一巴掌扇过去,人家躲开后一巴掌扇过来,而自己没躲开。
太丢人了!
王本固对孙铤颇为不屑的原因就在这儿,玩弄这些小聪明,简直犹如儿戏,也不知道季泉公是怎么教的!
这也是王本固和随园的区别所在,前者最执着的是官场角斗,但随园士子在钱渊的刻意影响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具体事务上。
杨铨、周诗、孙叔孝、陆一鹏如此,孙铤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地方上用实际行动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不仅仅只是耍嘴皮子。
但王本固这个巡按御史,就是专门耍嘴皮子的。
喘了会儿粗气后,孙铤终于平静下来,“开阳公,看这局势,只怕王子民还没察觉到……要不要提醒一二?”
看郑若曾没表态,孙铤拉着脸说:“这几日董家嚣张,边军跋扈,虽不敢再祸乱码头,截断甬江,但也乱哄哄的一片,大好局面别毁之一旦!”
“多少海商在斥骂王本固、董家贪婪至此,再如此下去,只需数日……要知道,那些海商能转去宁海、泉州、厦门!”
“到那时候,即使再行缉私,就算展才南下,只怕镇海税银也难以回复!”
郑若曾忍不住笑道:“文和是怕被陆子直、孙叔孝压过一头吧?”
孙铤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否认,“展才这次筹谋实在让人看不懂,一个不好就满盘皆输,就算功成,也难以除源,朝中无论何人掌权,也难忍通商事为随园长久控之。”
郑若曾也承认这点,叹道:“今上宽宏,若华亭去位,短期内倒是有可能……”
“什么?”孙铤想了会儿才想通,“华亭去位,陛下以随园制衡高新郑?”
郑若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也只是从钱渊那么多封信中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毕竟高拱已然入阁,而随园这边,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级别,难以相抗。
但如果随园能拿捏通商事,奉承好陛下,倒是有资格制衡高新郑。
安静了片刻,孙铤忍不住又问:“徐华亭会去位?”
郑若曾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谁知道呢……但今年乃是京察年。”
看孙铤若有所思的模样,郑若曾起身道:“荆川公致仕,王子民全盘接手,胜局已定,接下来就要看他王子民怎么选了。”
“是选不惜己身而襄助华亭,还是选留有用之身而退却。”
“若三日内尚未察觉,府衙户房吏员会捅出来,无需文和提示。”
“告知杨文、洪厚,自今日起,但凡边军闹事,一律严惩。”
孙铤一条条记下,诧异的问:“开阳公要离开镇海?”
郑若曾叹道:“自嘉靖三十六年离总督府,在镇海盘桓多年,与荆川公投契结交,如今……如何能不去送他一程。”
孙铤沉默下来,半响后才低声问:“荆川公去年末真的呕血?”
“呕血数升,强撑至今。”
“荆川公……”孙铤神色落寞,“若不是为通商事,若不是为随园,荆川公何至于官至宁波知府……”
“荆川公不会在乎这些……”郑若曾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郑若曾想起去年因曾铣昭雪赴京,与钱渊曾有一席长谈,席间钱渊曾言,天下庸碌者比比皆是,英杰之才亦多,但能得起敬意者少之又少。
数遍天下,也不过聊聊数人而已。
前兵部尚书聂豹绝对是一个,当年为抗倭大局宁愿主动避让胡宗宪的浙江巡抚吴百朋算一个,不贪近功谋勇双全的俞大猷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唐顺之。
如今,吴百朋为福建巡抚,俞大猷回了广东老家,聂豹早早过世,而这些年为通商事竭尽全力的唐顺之也即将离世……郑若曾在心里想,钱渊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感慨。
郑若曾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沿着新城开辟的道路一直往东,一路走到侯涛山边,在仆人的搀扶下,郑若曾艰难的登山前行。
早年是个秀才,后得举荐入国子监,游历天下,广有见识,郑若曾和普通的士子是不同的,他涉猎极广,就连阴阳五行、风水都懂一些。
这几日郑若曾每天都要来侯涛山转一圈。
一直到黄昏时分,郑若曾才下山,径直去了码头,乘船往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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