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吃?”
没用半盏茶功夫,贾琮剥好鸡蛋后,将润白的鸡蛋递到贾环眼前,温声道。
看到刚才那一幕,贾环早忘记哭了,脸上的鼻涕眼泪都快干涸了。
此刻听到贾琮的话,他下意识的伸手要拿过鸡蛋,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戏法。
贾琮却又收回了手,对一旁依旧瞠目结舌的小红道:“取帕子来,给他净净脸。”
小红这才从神奇中收回神,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
“起来吧,还跟小孩子一样哭闹么?”
贾琮呵呵笑道。
小孩子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小孩子了,果不其然,之前还赖在地上的贾环,登时爬了起来,气呼呼道:“你才是小孩子!”
似犹不解恨,又补充了句:“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
一旁春燕,脸都红了。
她还没到知人事的年纪,可也已经懵懂一二了。
夏天和年纪大的丫鬟一起沐浴时,也了解过关于“长毛”的羞事……
此刻贾环口无遮拦的话,让她心里一跳。
再看贾琮,面色却依旧没起什么波澜。
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大吃一惊。
这种气度,真的……好厉害。
就是,三爷长的有点磕碜……
春燕倒没冤枉贾琮,任谁瘦的皮包骨头,都不会好看。
不过,能有这种气度,长的不好好像也不算什么……
念及此,春燕并不出彩的脸上,愈发晕红了。
不想当姨娘的丫鬟,绝不是好丫鬟呢……
“擦干净脸和手,吃个鸡蛋。”
小红端来铜盆和帕子后,贾琮道。
见贾环又要炸窝,微微一笑,道:“下午我去南胡同集市,想不想一起逛逛?”
贾环没喷出口的话登时咽下,从铜盆里捞起帕子,也不拧干,直接糊到脸上,擦了三两下后,忽然顿住,他稍微落下些帕子,将将露出眼来,眨巴眨巴,看着贾琮道:“耶?贾琮,你怎么还在这?”
“……”
贾琮抽了抽嘴角,和小红、春燕一起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贾环取下帕子,一脸一身的水,却顾不得擦,干笑了声,一本正经道:“我刚进门儿就给你说了啊,外面有人找你……
就是那回,那回在南胡同集市上,我教你救人的那回。
他家老婆子来了,今儿早我娘打发我去赵国基家转转,看能收几两压岁银子,出门儿就看到她了。
听门子说,她这段日子常来,还花了不少冤枉钱哩。
见她巴巴的守在那儿,也怪可怜的,我就进来给你说一声。
你怎么还没去?”
“……”
贾琮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午时。
距离贾环来,近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又寻思了下,这个时候,贾赦等人多半在饮酒宴客。
他便对小红和春燕道:“我出去看看,你们没事可以回家逛逛。”
小红和春燕忍不住齐齐翻了个白眼,不理这一茬,又忙问道:“外面谁跟着三爷?”
贾家少爷出门,按例是要有长随和小厮跟着的。
只是贾琮并没有。
贾琮道:“没人,也不用,我之前都是自己去学里。”
“仔细花子拍了去哩!”
春燕怕怕道,小红也担心的点点头。
贾环这会儿终于擦干净手和脸了,哼了声,道:“你们懂什么?
贾琮一直都跟我混!有我在,哪个花子敢……
诶诶,贾琮,等等我啊!
仔细花子拍了你去!”
牛没吹完,眼见贾琮出门而去,贾环忙追了上去。
……
“太爷们纳福。”
荣府侧门外,一个身着寻常布衣的老妇,头上裹着布头巾,将满头白发收起,此刻正弯腰对门房月台上几个门子赔笑道。
手中还提着一个布包裹。
那几个华衣门子听了却好似没听到,过了半日方理睬道:“怎么又来了?”
那老妇忙道:“一直在街后头等着哩,不知太爷们,可曾告往里面,求见府上三爷……”
年轻的门子哼了声,道:“哪有那么好见的?他不见你。
你有什么好物儿交给我,我给你送进去就是。”
说着,看向妇人手里包裹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
其他人也呵呵笑了起来,附和了两声。
这段日子,他们靠眼前这妇人,就吃了不少外快。
虽然不多,但也是个乐子。
再加上那些鸡汤肉羹什么的,也算不错。
那老妇闻言,想起家中儿子的判断,哪里还肯给这群人面兽心的东西,只是恳求去通报一声。
那些门子见老妇如此,自知可能露馅儿了,也愈发没了耐心,年轻的那个厉声喝道:“你这臭婆子,忒也不晓事。
知道这里是哪里,你也敢来痴缠?
快快离了这地儿,再敢啰嗦,仔细送你一顿好棍子!”
那老妇闻言,面色一白,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只是眼中却尽是犹疑。
站在那里,要走,却又实在不想走。
见他如此,门子愈发恼火,从门后取来职棒,唬道:“你走不走?哪里来的叫花婆子,瞎了眼了,也敢往我们荣国府门前来,看我赏你一顿好棒子吃!”
说罢,装模作样的举起棒子,就要朝老妇当头砸下。
那老妇见之唬个半死,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更何况是堂堂荣国府?
她惊慌之下,连连后退两步,没当心,一下跌倒在地上。
手里的包裹也摔落在地,包裹散开,里面一食盒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洒落一地。
见此,其他门子也都变了脸色。
此时还在冬日,门口积了汤水,不赶紧清理,一会儿就结成冰了。
万一摔着了贵人,他们有几个脑袋?
众人纷纷呼喝起来,见此,老妇愈发害怕,哆哆嗦嗦的落起泪来。
头上的头巾掉落,满头白发凌乱……
那年轻门子见之,愈发嫌恶,本来只是唬人的棍棒,怒向胆边生,竟真的朝老妇身上砸去……
眼见棍棒加身,忽然门子耳边传来一道暴喝声:“住手!!”
能在荣府大门前当门子的,其实不只是仅仅靠托关系那么简单。
在贾家这样世代豪门里,每一个位置,都有自己传承下来的规矩和要求。
这便是世家的一种底蕴。
想当门子,最简单的要求,就是能听出府上每个主子的声音来。
年轻门子自然也可以。
在家奴界,他的出身算是显赫的。
他祖父是大老爷当年的长随,父亲是小厮。
这样的出身,在贾家除了少数几人外,真没人能喝令他。
然而此刻,分明是一道陌生青涩的声音,本不该被他放在心上,可这道喝声,还是让年轻门子心中一颤,手一抖,棍子落到了老妇身旁的青石板上。
待回过头,看到出来之人是何人时,他心中差点气毙!
本以为是哪个贵人,有这般气势,没想到竟是荣府主子里最没地位的那个贾琮。
如今大老爷正恨不能撕碎了他,他也敢呼喝自己?
不过,年轻门子正想开口讥讽某人自不量力时,对上贾琮那双不起一丝波澜但满是肃煞之色的眼睛时,不知怎地,想反驳却张不开口,莫名的心虚……
他哪里知道,每个主刀医生,在手术室内都是说一不二常年指示的权威。
正是这等长期积累出的气势,才呼喝住了年轻门子。
而之所以能够在暴怒之下依旧保持目光的平静,同样是一个外科医生多年的心境修为。
性命相关,生死皆系于手中三寸柳叶刀,又怎敢轻易起波澜?
也正是这双暴怒之中依旧平静的眼睛,让“出身不凡”的年轻门子,心里发寒,张不开口。
他张不开,贾琮却张的开,还未靠近,一连串犀利言辞便如利箭般射向那年轻门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家里老太太、太太最是怜贫惜弱,施恩布德,外人因此都道我贾家门风清正,传家贤德!”
“你就敢在荣府大门前,对一孱弱老人动手?”
“这里来来往往多少贵人,多少双眼睛都盯着?”
“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恣意妄为,败坏我贾家门风?”
“我……”
被连珠炮般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在“同僚”面前,年轻门子恼羞成怒,面色涨红,张口就要反驳。
贾琮却不给他机会,厉声打断道:“你什么你?还敢不服!
好,既然你还不服,今日我就拉你去老太太面前,分个是非曲直。
只凭你坏我贾家门风一事,就定治你一个刁奴悖主之罪!”
此言一出,莫说那年轻门子慌了,连其他几个老陈的门子也都慌了。
若是今日之前,贾琮这般说要告到老太太跟前,他们自然一万个不信。
贾家谁不知贾琮根本进不得荣府?
可秦显家的才遭殃,王善宝家的昨儿又挨了好一顿打,至今还半死不活。
偏贾琮入住了墨竹院!
他们哪里还敢不信……
虽然听说贾琮如今的地位依旧不尴不尬,可再怎么说,也比奴才强。
而且贾琮如今住的是府里墨竹院,府上老人谁不知那里曾经是政老爷读书的地方?
可见,贾琮如今的份位,真和以前不同了。
万一真让他闹到了贾母老太君那,让老太太知道他们一伙人敲诈一个老妇,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这一伙子门子都没好果子吃。
涉及到门风家声,哪个主子都不会饶他们。
他们难道就比王善宝家的强?
因此一众人纷纷上前,又是卑躬屈膝的请贾琮宽宏大量,又是厉斥年轻门子无状。
闹了好一会儿,贾琮见火候差不多了,那年轻门子也垂头丧气的认输且给老妇道了歉,他沉吟了稍许,见众人都巴巴的看着他,又沉声道:“这老妇是我当初去学里读书时,认识的一嬷嬷,人唤倪大娘。
她心慈人善,知道我缺衣少食,便与我吃食。
这二月来,她久不见我,才送上门来,你可收了她银钱,欺负于她?
若没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若有,我再不能放过你。”
其他人闻言,面色先是一变,不过都是人精,立刻反应过来。
贾琮话里,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他只抓着年轻门子不放。
而且,他若真打定主意不放过,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眼见年轻门子要跳起来,几个老陈的忙按住他,纷纷“慷慨解囊”,你二两,我三两,不一会儿就凑够了十五两。
远比倪大娘给的多……
然后又殷切的扶起那老妇,甚至还想去雇辆驴车,速速送走……
这老妇便是倪二他娘,老婆子身子骨还行,刚才也只是被唬住了,并没伤到什么,这会儿见形势逆转,不但没了罪过,连多日来送出去的银子也回来了,还见到了“恩公”,哪里还矫情?
忙起身,拾起头巾包住白发,要来拜谢贾琮。
不过没等她“恩公”二字说出口,贾琮就拦住了她。
虽看起来小小年纪,但气度极为稳重,开口道:“倪大娘,谢谢你来给我送饭,不过以后都不用了,如今我在家里过的很好。
倪大娘送饭之恩,贾琮日后必当厚报。
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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