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京师已经开始热了,寻常人家在家都是开门开窗通风,张居正的病房中则是门窗紧闭,太医们都叮嘱过,病人见不得风。
新被提拔为礼部仪置司郎中张敬修满脸悲戚的坐在床边,他额头上已经全是汗水,屋中浓厚的药味也远称不上什么药香。
一名年轻的太医坐在角落,满脸的怨气,张居正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了,事已至此,年资足够的太医都是回去办差,他年轻却跑不了,只能在这里呆着待命。
穿着青衫的游七在屋中来回走动,焦躁异常,每看一看床上昏迷的张居正,脸上的忧色就浓重几分。
屋中安静异常,可在屋外却有哭声传入,游七皱眉一听,小步走到张敬修跟前,低声说道:
“大少爷,让二少爷和女眷们安静些,咱们府上还有宫里和外面的人在,这样姿态,怕让人误会!”
别看张敬修一直做官,他对官场上的理解,对应对处置远没有游七强,更何况他现在是六神无主的状态,听到这个木然点点头,起身就要去隔壁。
才走到门口,猛听到床上有人呻吟着说道:
“好热……”
尽管声音虚弱不堪,可屋中每个人都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是张居正醒来了,张敬修也顾不得隔壁的哭声,急忙转身到了床前。
昏迷了几个时辰的张居正睁开了眼睛,可眼神涣散,没有什么焦点,张敬修到床前急切的开口说道:
“父亲……”
他声音不小,可张居正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开口又说了句:
“好热……”
张敬修和游七都是看向身后的太医,太医自然看到了张居正的情状,忍不住摇了摇头,看到二人询问的目光,迟疑了下说道:
“开窗倒也可以。”
听到这话,张敬修转过头没有在意,游七的脸色却又是一沉,还是走到那边打开了门窗,一通风,屋内的空气好了不少,张居正的精神似乎也渐渐好转,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张敬修心神意乱,游七脸色沉重之极,张敬修又是喊了一声:
“父亲……”
这似乎是让张居正醒了醒,隔壁的张简修等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对,纷纷拥挤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呼唤张居正,有的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什么!!老爷还没死!!都安静下来!!!”
游七忍耐不住,低声吼了句,此时混乱,就是缺个主心骨,游七这么一喊,反倒是安静下来。
张居正双眼望着帐顶,没有理会一旁慌乱的家人,低声喃喃道:
“……史书如何写我……比为萧何…….比为王导……亦或王安石…….或严分宜…….阁老…….当曰看你……今曰看我……”
张居正话支离破碎,不过大概的意思能听懂,无非是担心身后如何给他定位评价,所说的都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首辅丞相,说到最后,张居正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这个严分宜,说的却是嘉靖朝的首辅严嵩,如今人所共称的误国歼相,张居正入朝为官的时候,严嵩正是首辅,共事的时间不短。
最后这几句话,就颇为让人玩味了,都说人弥留之际所说的话语乃是心底言语,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所说的“阁老”是谁,都让人有些摸不清,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说的不是他自己……屋中本来纷乱,他这一番话说完,反倒是安静了许多,张居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换成了一种不甘,呼吸也越来越粗,居然缓缓抬起了胳膊,指着空处,手臂在颤抖,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盯着他的手臂。
“……若再……再有十年……”
说完这句话之后,手臂跌落在床上,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张居正的家人还在安静中,稍过片刻之后,才发现张居正没了呼吸,就那么僵硬的躺在了床上。
“老爷……“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游七,他在那里嘶喊了声,哭着跪在了地上,嘭嘭的磕头不止,他这边一喊出来,张家的家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嚎哭呐喊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屋中的哭声很快就传到了隔壁,女眷们的哭声也是响了起来。
游七嚎哭了一阵,伸手擦擦眼睛,起身对太医说道:
“先生随我先出屋暂避,内眷们要进来了。”
太医心中颇为不耐烦,可也只能绷着脸在一边,听到这句话自然点头,两人出了屋子,游七简单安置了下,就快步朝着自己的房舍走去。
张府占地颇为广大,游七又是府内第一号下人,所住的地方也很有规模,整个府邸都陷入一片悲戚之中,每个人或者向着内宅奔跑,或者在那里大哭,这景象让游七也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游七有三个孩子,长子游进学已经十三岁,现在也专门请了人教书,已经脱了奴籍,可以去科举入仕了,两个女儿一个六岁多,一个七岁多,游七艹持官场,家业豪富,不过毕竟是张府的下人,有些事不能做,外面养了多少女人不提,明媒正娶进门的发妻就是一个。
进了自家宅院,游七把家里几口都叫过来,关了屋门就对自家婆娘开口说道:
“你换上做活婆子的衣服,让进学换上小厮的衣服,带着大花和小花,现在就离开张府。”
进学和两个女孩有些懵懂,游七的婆娘却明白怎么回事,游七开口说道:
“去南城那个宅院里,只拿金子,银子铜钱拿十几两就够用,马车早就预备好了,今天就走,去天津卫,拿着契约去咱们家的铺面。”
他婆娘连连点头,游七咬咬牙,又是说道:
“若是那边的铺面今后不认账,你拿着契约去找王通告状,王通这人和咱们老爷不对付,可这等事情上讲理,到时候会维护你们……”
“当家的,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就是捆在这树上的猢狲,树要倒了,别人跑,我还能跑吗?快走快走,去了天津卫,要是有人找你们,你们就去王通那边哭诉,他年纪小,未必看得惯别人斩草除根!!!”
谁想到突然间就是生离死别,游七的婆娘眼泪忍不住的流淌,游七双眼通红,可上前就是一个耳光,骂道:
“快走,快走,要哭到了天津卫安顿下来再给老子哭!!”
*************“赵公公,你要的面饼和咸菜、牛肉都弄来了,干净竹筐,上面盖着纱防灰土,您点一下?”
几名宦官赶着车到了赵金亮的住处前,点头哈腰的说道,赵金亮身后有几个壮健宦官,都在那里低着头。
赵金亮点点头,开口说道:
“马车和吃食都留下来,你们回去吧,就跟沈公公和桂公公说咱家收到了,到时候去换你们车马!”
尚膳监的几名宦官连连笑着点头,连忙告辞离开,赵金亮已经指挥着那几名壮健宦官开始搬运食物了,尚膳监送东西的几名宦官走出这片院子,才窃窃私语起来:
“小小年纪,居然也学人去给无名白施舍,外面买点陈米熬点粥不行吗,还要白面饼,蒸牛肉,这要耗费多少银子啊!”
“你少说几句,赵金亮是什么人,那是在万岁爷身边当差的,整曰里陪着,你没看他一张口,咱们桂公公都忙不迭的跟着艹办吗?
“烙的白面饼、蒸的黄牛肉,给外面那些无名白吃,真是可惜了……”
“你不也是无名白出身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要不是我有能耐,又怎么会被选进来。”
一筐筐的吃食搬进屋中,穿着宦官服装的孙鑫看了看屋子,开口说道:
“这里倒还阴凉,不过天热,这吃食最多也就是放三天,三天后还要再想办法。”
“三天后再想个法子让他们再送过来就是。”
赵金亮说的很有把握。
**************若有人进御书房一定会吓一跳,屋中现在全是兵器,几名穿着宦官衣服的人在那里擦拭整理,让人吃惊的是,万历皇帝居然也撸起袖子帮忙,几个人还在那里又说又笑。
“王通还真有办法,你们几个没什么胡子,看起来和宦官一样,穿上这身衣服,谁能认出来你们。”
“陛下,臣等入宫的时候还特意找剃头师傅刮了脸的,有胡子!”
众人年纪不大,这胡须也是成熟的标志之一,万历这么说,李虎头却忍不住开口辩驳,正嘻嘻哈哈的时候,外面有人通报,张诚和同样穿着宦官服装的王通走了进来,王通进屋之后,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开口说道:
“陛下,御书房这里,毕竟不能过夜,贵妃娘娘的宫殿臣和张公公绕了一圈,可以把那里作为凭依之地。“万历皇帝拍拍手去掉灰尘,指着地上的兵器说道:
“这些怎么办?”
张诚连忙说道:
“这个万岁爷不必担心,就说是把天津卫的贡品赏赐给贵妃娘娘……”
正在这时,外面通报,赵金亮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跪下大声说道:
“万岁爷,万岁爷,张居正家人入宫报丧,张阁老仙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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