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
又名《粥粥的摄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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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天气晴朗。
先容我做一个介绍吧,我今年九岁啦，叫粥粥，这是我的小名。
——镜头一转。
这是我妈妈的手机,我偷偷拿来到处拍照的——哦，我是不是还得打个广告才可以啊。这手机拍照功能太厉害了，4000万超感光徕卡四摄，镜头变焦可最大五十倍，录像功能也很强大,夜间拍照功能更厉害了，听说还能拍星空拍月亮。不用我说名字都知道是什么手机了吧。
为什么喜欢拍照呢？这都是跟我外公学的呀,我从自己会走路会跑就老跟着外公了,因为爸爸妈妈很忙，奶奶在我出生前不久就过世了，爷爷嘛……听说外公不喜欢爷爷，说爷爷没文化，大粗人一个,教不好我，所以我就一直住在外公家了,偶尔也会去看爷爷的。哦,话题扯远了。
喏,我现在在录视频啦。
对了，我还有个人网站，是我和妈妈一起申请的，专门上传我拍的小视频和小照片啦。妈妈是我的超级粉丝，还有一个超超级粉丝,那就是我的外婆——我主要的拍摄对象是我的家人啦,外公不知道我有个人网站。可是,一件事情外婆也不知道，外公也拍了好多好多照片视频，主角几乎都是外婆。
必须要说，外公拍照技术特别棒。
呐，我们看镜头吧。
傍晚，晚霞映红了半边城市。
外公外婆傍晚有散步的习惯，我当然也不得不跟着去散步啦。我偷偷在他们身后拿出手机拍照，顺便也将今天的傍晚也拍进去。
外公牵着外婆的手，走得很慢很慢，他们也会聊天，聊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会相视一笑，偶尔还会回头看看我还在不在。外公训斥我，叫我走路别玩手机，我立马乖乖说好，紧跟着外公的步伐慢慢走。
这手机拍晚霞比我们人眼看到的晚霞颜色要更灿烂一些，虽然有点点失真，但有妈妈在啊，妈妈会改改色调，那样我拍摄的视频就会变成妈妈制作的影视大片啦。
晚风吹过，外婆的白发被吹乱了，外公停了下来，帮外婆整理好头发。
——照片定格。
晚上回家，我整理手机里的照片，被外公发现到了，我吓了一跳，但是我没想到外公居然没跟我发脾气，反而还拿着我的手机翻看照片，然后又叫我将一些照片发给他。我悄悄抬头看了眼外公，发现他在笑，于是我也笑了。
过年之前，妈妈要带着我们一家人去拍全家福，这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一个人都不能少。听爸爸说，这好像是外公定下的习惯。好吧，这个习惯我其实还很喜欢的，因为每年全家福里的我都有变化，当然是越长大越漂亮啦——可是，外公和外婆却也是一年比一年老了。
照相馆里的摄影师对我们做了个手势，我立即看向镜头，开心的露牙一笑，虽然是缺了牙的笑容，但我还是很漂亮，因为我长得像妈妈啊，绝对不是自夸哦。
拿到照片后，我仔仔细细看了我自己，然后去看外公外婆，外公拉着外婆的手，他的目光从来就没对上镜头，每一张全家福都是这样，他的目光一直都是在外婆身上，从来就没变过。
时间落在我私人制作的相册最底下的日期。
这一年的夏天还是来了。
“粥粥。”外婆在叫我。
我立马从地板上爬起来，收起我私人制作的相册，跑到外婆身边。
咦，今天没有看见外公哎。
“外婆，外公呢？”
外婆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叫我陪她一会儿。她拿出手机，问我个人网站上的照片视频怎么下载。我看了一眼，那个视频是我和妈妈一起制作的“背影”主题视频，里面都是外公外婆、爷爷、爸爸妈妈的背影，外公外婆在一起散步时的背影啊，爷爷牵着我去学校的背影啊，爸爸妈妈一起离家去上班的背影啊……还有很多很多不一样的背影啊，搭配妈妈弄的背景音乐，整个视频特别好看。我的妈妈真厉害。
我跟外婆说了下载方式，外婆夸我真会拍照片，跟外公一样。我摇头晃脑，得意地笑，“那是，我可是外公的外孙女儿，当然跟外公一样棒啦。”
外公回来了，我看见他手里有甜甜的雪糕，立即在沙发上跳起来，还没跳两下，外公就凶了我，说我在沙发上跳很不好。好吧，是我的错，女孩子不可以在沙发上乱蹦乱跳，很不礼貌。我和外公道歉，然后和外婆一样，得到了外公手里甜甜的雪糕。
我的是草莓味，外婆的是葡萄味。外公说外婆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就只喜欢甜甜的。
今年的夏天格外好。
翻过相册——
——镜头慢慢转动。
秋天了。
外公自从知道我用的那一款手机强大的拍照功能之后也买了一个。带着外婆出去秋游时，正好我也要去秋游，要跟着学校去的，可是学校的秋游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很不高兴。
外婆知道了，说要跟我一起去。我惊讶，问外婆是真的吗？外公会同意吗？
外婆笑着说：“我同意就行了呀，不用管他，我去哪他就跟到哪，还怕他不同意啊。”
我笑起来，心想也是哦，外公就是外婆的跟屁虫，外婆去哪他就跟到哪，哪有什么同不同意一说啊。
秋游的时候，我跟着学校的大部队，外公开着车子载着外婆跟着我们，等我到目的地了，我就跟着外公外婆一起玩了，哦，顺便一提，还有一个小屁孩也跟着我，从幼儿园就跟着我了，可能是我比较强大，跟着我他会有安全感吧，嗯，应该是这样的。
外公看到我身边的航航，问他的爸妈呢，他摇头。航航不爱说话，就知道跟着我东跑西跑。对了，航航自从跟了我之后，他也成了我的粉丝啦，是继外婆、妈妈之后的第三个超级粉丝。
秋游，天热，干燥。
外公带了保温杯，泡了养生茶。外婆一点都不爱喝，我就举手发言：“外公外公！我爱喝！给我给我！”
哼，外婆不喝，外公也不给我喝。好一会儿后，外公不知道怎么哄的外婆，外婆居然乖乖地喝那个有点苦苦的养生茶了。外婆喝了，我也才能喝一丢丢。咦，很奇怪，我就喜欢苦苦的味道，喝起来怪爽的。我跟外婆说了我的感受，外婆笑着摸我的后脑勺，对外公说：“路正南，粥粥很像你哎。”
外婆真好，摸着我后脑勺那只手很暖和，也很温柔。
我闭上眼睛，靠在外婆身上，享受秋游。
但是外公就很过分了，一把推开了我，不许我靠在外婆身上。哼，果然还是外公最讨厌了。
——镜头慢慢转动。
冬天了。
外婆怕冷，就不大爱出屋了，外公倒是经常拉着她出去走一圈再回来。爸爸妈妈忙，只有周日才在家，别的时间都很少在家，所以家里就我们三个人了。外公外婆一出去，我也会跟着出去的，顺便带着手机，到处拍拍，拍下今年的冬天，也拍下今年的外公外婆。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的冬天暖和一点，可能是我长大了，吃好喝好，体内热气足，不怕冷。不像外婆，外婆都这么大了还挑食，我就不一样了，我什么都爱吃，除了肥嘟嘟的肉。
外婆忘记戴手套了，手冰冰凉凉的，外公牵着她的手，用自己的热度捂着外婆的手。
我慢慢移动手机，将镜头对上外公外婆。
前面的路还很漫长，我跟在外公外婆身后慢慢走啊，慢慢走啊。突然，外公脚滑，摔了一跤，我吓了一跳，忙忙跑过去，和外婆一起扶起外公。
“路正南，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活该！”
我看了眼外婆，又看了眼外公。
其实，外公是注意力都在外婆身上，才会不小心脚滑的，还有啊，刚刚摔倒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是瞬间放开了外婆的手，避免拉着外婆一起摔倒。当然啦，我没跟外婆说这个，说了，外公要给我爆栗敲头的。
“我活该，你不心疼啊？”外公笑着说。
他一边揉着腰一边牵着外婆的手慢慢走着。外婆回头，朝我伸出手，“粥粥啊，过来，牵着，一起走。”
我立马牵住外婆的手，将手机收好。
该拍下的照片我已经拍下啦。
外公牵着外婆的手，手套和寒冷都遮不住外公对外婆的爱呀。
——照片定格。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就不说了，雪也来得突然。下雪的那一天，我还在学校，为下雪兴奋不已，我心想外婆肯定也会很兴奋的吧。
外婆很喜欢下雪，但是又怕冷，没办法，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外公得给她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全副武装好了才可以出门，外公对外婆非常严格了。
对我这个外孙女就一句话：“多穿点，小心感冒。”
……就没了。
真的就没了。
真是偏心啊。
而外婆呢，她对我说的是：“粥粥啊，冷不冷呀？多穿一点，帽子要戴上，知不知道啊？”
啊，外婆真温柔呀。
果然还是外婆最好啦。
这一期，我要录制下雪时节的视频了，我的粉丝们都很期待。我已经准备好手机了，一直跟在外公外婆身后。雪天路滑，外公牵着外婆的手，走得慢慢的，就好像没有任何目的一样，只是散步而已。不远处，就有人开着车铲雪了，道路清除地很干净。
天是灰蒙蒙的白，白中又是一片宽广，一望无际的白，似乎是看也看不到头。
我往前跑了跑，将手机近距离对上外公牵着外婆的手。
棉手套也遮不住外公对外婆的照顾。
这手机真好使，近距离对焦都好用，我心想着，下次上传视频的时候，我一定要给这个手机打个广告。
下雪了，雪花不小心落在镜头上，屏幕里的画面忽然间就多了一层迷离朦胧感，就这样我也觉得外公外婆的背影很好看，朦胧在记忆中的美。
这一路很漫长。
回到家我就钻进了自己的小书房，对着自己的台式电脑慢慢剪辑视频——这都是妈妈教我的哦，妈妈是电影导演，非常棒的导演，听妈妈说，想成为导演完全是因为外公。外公有一个秘密，外婆至今都不知道，妈妈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后来，妈妈就因为这个小秘密真的成为导演了，虽然比不上国际大导演啦，但是在我心目中，妈妈非常优秀。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外公的小秘密哎，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还会让妈妈想要成为导演。
剪辑的视频还得等妈妈有空回来帮我看看，还需要重新整理下，我剪得还是不好看啦，因为不知道怎么插入音乐，节奏点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合适，字幕特效也不知道怎么弄……
这时候的我，完全不知道，外公其实也关注了我的个人网站。
爸爸其实很不喜欢我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呢？耽误学习啊，可是我不觉得呀，妈妈更不觉得了。为了这个事情，爸爸和妈妈吵架了，爸爸说要没收我的手机和电脑，我不开心，我哭了。我不开心，外婆也不开心，外婆不开心外公就生气了，外公冲我爸爸吼了一声，然后指着我，说：“粥粥，你告诉我，下次考试能不能考满分？”
我想了想，说：“语文我考不了满分，因为小作文老是要扣我五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作文太难了，每次都要扣我分，我都不想写它了。
外公又问：“那这样，除了语文不低于九十分，其他的能满分吗？”
我又想了想，犹豫的时候看到外婆对我眨眼，我立即大声说：“我能！绝对能！”
于是，爸爸也不好说什么了。在这家里，外公才是大佬呢！
因为学习，我不得不搁置下我的手机了。外婆辅导我小作文，跟我说了很多诀窍，说就算写不出来，也要写满格子。外公听了，嗤笑：“你这是教坏粥粥！”可事实证明，写满格子，老师真的多给我分数，理由是：写得多，情感充沛。我还真是不太明白这情感充沛跟字数多有什么关系。
外公呢就教我数学，可是外公太严厉了，一点都不好，于是我拉着外婆陪着我，外婆在旁边，外公就不敢跟我吼了。
有外公外婆的辅导，我的学习当然好了，爸爸就更没理由没收我的手机和电脑了。
我们家的教育是自由教育，当然，前提是自己必须做好基本，比如小学的作业啊，就必须做好，基础也必须打好，考试嘛，除了我爸爸，谁都不追求高分。
有时候真好奇，妈妈为什么会要跟一个会追求高分数的爸爸在一起呢？追求高分数的爸爸一点都不好，总是要威胁我，考不到他满意的分数，就要没收我的兴趣爱好。妈妈小时候就不一样了，听外婆说，妈妈的教育都是外公一手来教的。外婆想插手都不管用，因为教育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外公舍不得外婆在这事情上费心费力。外公从不会强求妈妈，而是让她亲身去接触，自己去选择。唉……大概小孩子都希望有一个不会强求自己选择兴趣的父母吧？
外婆偷偷告诉我，她很不满，说外公老觉得她笨，智商不如他高。
我嘿嘿一笑，说：“在粥粥这里，外婆是最最聪明的，外公才是大笨蛋呢。”
——镜头转动。
我十一岁了。
我十一岁的这一年，外公外婆似乎更老了。我十一岁的下半年，爷爷过世了。
这时候的我还不太懂生离死别的感受，只是紧紧抓紧了外婆的手，看着爸爸哭，可实际上不是真哭。我问外婆，是不是人老都要这样啊？
外婆点点头。
我张了张嘴，看了眼外公。外公站在外婆身边，也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哭了起来，紧紧抱着外婆，说：“外婆，外公，你们不要老，好不好？”
外婆蹲下来，抹干我的眼泪，笑着安慰我：“好啊，外公和外婆不老呢，我们还要看着粥粥长高个呢，不哭了，好不好啊？”
“阿蔓，不要骗小孩子。”外公沉声说着。
我一听到外公的话，哭得更凶了。原来外婆在骗我，那到底怎么办呀？
外公一手按在我的头顶上，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粥粥，是人都会老。”
我茫然地看着外公，“那我也会吗？”
“嗯，以后，你也会老。”
“那我会跟外婆一样吗？是不是也一头白发？”
“是。”
“那我会跟外婆一样漂亮吗？”
外公突然笑起来，看向外婆，指了指外婆，笑着问我：“粥粥，你觉得你外婆漂亮啊？”
我用力点头。
外婆笑了笑。我看向外婆，虽然头发花白了，脸上长皱纹了，但我还是觉得外婆很漂亮，“外婆对我温柔，当然漂亮啦。”
外公哼笑一声，“丑的要死，都一脸皱纹了。”
我拉了拉外公的手，想起妈妈的相册，说：“外公也很帅呀。”
是真的，外公年轻的时候穿西装时最帅了。
——这一次，镜头是随着时间转动了。
我渴求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至少让外公外婆的时间慢一点——
妈妈导演的电影要上映了，电影名叫《17岁》，这时候我的还没17岁。外婆让外公买了电影票，带着我去支持妈妈的电影。明明要很开心了，但外公真讨厌，要我把作业做完才能去，没办法，我只好拼拼了，在看电影之前与时间赛跑。
晚上七点多，我跟着外公外婆一起去了电影院。
我去取票，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外公拉着外婆的手，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四目张望，外公手里还杵着拐棍，那双手已经越来越苍老了。我顿时有些心酸酸的，笑着跑过去，要站在他们俩人中间牵着他们的手时，外公指了指外婆的另一侧，说：“我不用你牵，我就牵你外婆。”
外婆笑着戳了戳外公的胳膊。
我笑起来，看着外公外婆苍老的面容，笑到心酸。无论过去多久，外公的手和外婆的手都还是这样紧紧牵着的，外公的目光还是会停在外婆身上，那目光从来就没变过。
电影院内，人很多，但是，《17岁》这一间放映室里人不多，大概是因为文艺片的缘故吧，隔壁可是火爆的欧美科幻动作大片呢，妈妈的《17岁》当然比不上啦，不过还好，有我和外公外婆一起支持呢。
电影开始了。
电影开幕出来的不是17岁的青春活力的少年少女们，而是很多年龄阶段的人：27岁、37岁、47岁、57岁、67岁、77岁……依次上演讲述他们的故事。
妈妈上一部电影我也看过，是一部武侠片，色调昏暗，我不是很喜欢，但成绩好像很不错。现在这个《17岁》，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到了外公外婆的影子……啊，我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些很像我个人网站里的那些照片视频。
我侧目，看向外公外婆。
电影里的音乐背景响起来了，是刘德华的《17岁》——
“十七岁那日不要脸参加了挑战
明星也有训练班
短短一年太新鲜
……
……
如今我四十看从前沙哑了声线
回忆我冀望那掌声从依然到今天
那首潮水忘情水不再经典
仍长埋你的心中从未变”
本来我是不知道这首歌的，是外公偶尔会听的我才会知道。外婆说，外公小时候的偶像是刘德华。我觉得好神奇呀，我和外公的偶像时代隔了很大很大的缝隙，没想到外公也会喜欢大明星。我问外婆喜欢什么，外婆说喜欢张学友。我不认识张学友，就去网上搜，原来张学友和刘德华都是一个偶像时代的。真神奇啊。
插曲一下，外公和外婆有一次居然还为谁的歌好听而争辩呢。
电影的最后，主人公说：“没有人永远17岁，但永远有人17岁。”
我多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长大，长到17岁，去体验一下外婆说的17岁——外婆的17岁热爱篮球，外公的17岁……过得不好，外婆说外公的17岁没有父亲。
——时间带着镜头转动。
“粥粥，我的手机放哪了呀？”外婆问我。
我想了想，外婆好像刚刚才拿到厨房的。我跑到厨房，果然看到小桌上的手机，我拿过来给外婆。外婆露出一脸茫然的样子，“在厨房吗？”
“是啊。”我没有注意到外婆的神情。
下午，外公回来了，手里拎着很多吃的，当然了，外公买吃的肯定是以外婆口味为主的，根本就不管我这个小人物呢。吃了这些，外公还要监督我和外婆一起刷牙，不好好刷牙是不能回房睡觉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饭菜的味道比平时要咸很多。我一时没忍住，跑到垃圾桶边吐了。
“盐放多了？”外婆自己尝了尝，皱了皱眉，茫然地看了一圈饭桌上的菜，轻轻敲了下脑袋，“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外公倒是面不改色，将菜和饭拌在一起，说：“这样就不咸了。”
“对哦！”我立即也跟着外公，拿菜拌饭吃，笑着对外婆说：“外婆，你看，这样就特别好吃了。”
外婆看了看我们，笑起来。“路正南，你都要把粥粥带坏了。”
外公笑问：“这哪坏了？”说着，外公看向我，问：“粥粥，我教坏你了吗？”
我笑着摇头。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了，我不得不时时跟着外婆。一放学回家，我做完作业就得跟着外婆，看着外婆做饭。
“外婆，刚刚味精放啦。”
“哦……我忘了。”
“外婆，刚刚没有放盐。”
……
……
我以为这只是记性不好而已，没什么大问题。
直到后面有一次我看到外公哭了，我才发觉这可能不光是记性不好的问题。
外婆坐在沙发上，看着外公，茫然无措：“你怎么哭了呀？你是谁呀？你干嘛要哭呀？”
我愣住了。
——你是谁呀？
外公看到我，拉着我站在外婆面前，问：“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外婆。
外婆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慢慢笑起来，摸着我的头，“粥粥呀，放学了吗？”
我回头看外公。
外公眼睛红了。
“路正南，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外婆担心外公，便伸手去抱外公。
我看向外婆，松了口气，外婆又好了。刚刚应该是跟外公开玩笑的吧？
可有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到家，外婆看到我，问我是谁时，我才知道那不是开玩笑。我偷偷打电话给妈妈，问妈妈外婆怎么了？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好看着外婆，还有，别惹外公生气，知不知道？”
“外婆怎么了？”
妈妈不回答我，只说：“粥粥，我把这边事情忙好我就回来，你好好看着外婆，知不知道啊？”
“……哦，我知道了。”
我慢慢意识到，外婆已经不光是不认识我了，连外公也是真开始不认识了。外公脾气开始变坏了。我听妈妈的话，不惹外公生气。
我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看着外公喂外婆吃饭，可外婆一直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我不吃你的东西。”
突然，我就看见外公砸了筷子，碗里的饭都洒桌上了，他眼睛溢满了水。外婆也好像被吓到了。
我低着头，眼泪滴进碗里。我还是静静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直到外婆突然叫我：“粥粥啊。”
外公看向我。
我“啊”了一声，“外婆？”
外婆看向我，笑问：“吃什么呀？”
外公叫我去重新弄吃的给外婆，我立即就跑去厨房拿出碗筷，给外婆盛了好大一碗的米饭，跑到客厅，坐在外婆身边。
这会儿，外婆又好了。
外公的脾气也好了。
可是，这时好时坏的情况，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妈妈回来了，外婆连妈妈都不认得。我上网搜外婆的症状，才知道外婆是真生病了，阿尔茨海默病，脑部退化，像外婆这样的，大概是好不了。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外公，心想外婆要是不记得外公了，外公他要怎么办啊？他可是外婆的头号跟屁虫哎。妈妈都说了，没有外婆，外公的脾气就特别坏。
我不喜欢没有外婆的外公。
——镜头转动。
我又开始拿起手机到处拍了，为什么呢？因为外公不拍了，他没有理由再拍啦……外婆生病了，他不开心，不开心哪会有心情给外婆拍漂漂亮亮的照片呢？连偷拍的心情都没有，只好由我来拍啦。
我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照片、视频是最鲜明的记忆。
妈妈回来了，暂时不工作了，每天待在家里陪着外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外婆也会有生气的一面，外婆生起气来就像小孩子。外公呢，总是不知死活地要靠近外婆，用外婆的话，外公很无耻，可这无耻呀只对外婆。外公一靠近外婆，外婆要是不认得他，就会拿东西扔他，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嘴里还念叨着：“这人好奇怪呀。”
可能因为我是小人，不是大人，所以外婆并不讨厌我靠近她与她接触，现在呢，就我和外婆最亲近了。外公几乎是讨好我，让我哄哄外婆，让外婆别讨厌他。
不用外公讨好，我当然也会那样做啊。
可是，外婆就是不喜欢外公靠近，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外公很无耻之类的话。
妈妈听到了，总是要笑，“爸，看吧，妈肯定是记得你以前的事情，要不然妈也不会忘记你了还这样骂你，说到底根本就没忘过，只是暂时想不起来。”
外公没说话，只是看着外婆。
小小的我并不知道外公对外婆的感情有多深，只能看到浅浅的那一层而已。
外婆生病了，我的个人网站很久很久没更新了，有一天登上去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催我更新视频，说上一期的“背影”系列视频很触动人心。我再一次点开了那一期的“背影”系列视频，一遍一遍地看着我们一家人的背影，看到外公和外婆，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闻声跑进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着视频，呜咽着，说：“外婆生病了，怎么办啊，外公是不是特别难受啊。”一边说一边哭。妈妈怔了怔，抱住我，揉了揉我的脑袋，说：“粥粥长大了，也知道心疼外婆外公了啊。”
我哭着，我说我好久没看见外公和外婆吵嘴了，他们吵嘴的时候可开心了。
妈妈说：“粥粥，外婆生病了，所以你更要陪着外婆呀，外婆现在就只喜欢你，你没事呀就拉着外公，哄哄外婆，外婆开心了，外公也会开心。”
我哭着点头。
——镜头转动。
以前我很少和外婆自拍。
妈妈知道我爱拍，于是跟我说，留下的这些东西以后会成为最好的记忆。妈妈很支持我的兴趣爱好，甚至也帮助我完成这些兴趣爱好下的成果。
我和外婆自拍的第一次，外公想要参与，却被外婆推开了。于是，没办法，我只能偷偷让外公站在后面，可是外婆特别精，一看到手机里出现外公的影子，立马回头，像个孩子一样冲他发小脾气。就这样，导致我和外婆的自拍没有一次是完美拍摄的。
我哄了外婆差不多有一周了，外婆才答应让外公和我们一起拍照。
外公知道后很开心。
外公一开心，我觉得整个屋子里都泛起开心的泡泡了。
自拍了好几张之后，外公找我要照片。我说我去洗几张好不好？外公点了点头。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才知道外公的秘密是什么了。
原来外公的书房里有一个很隐秘的小房间。
照片洗出来，快递寄过来之后，我跟着外公进了书房。外公起先不让我跟着进去，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进去了，也许是我撒娇了？
那个隐秘的小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外婆的照片。
我忍不住“哇”了一声。
小房间里有一台投影仪，还有两张单人沙发，很像看电影哎，但实际上，投影仪播放的内容是外婆和外公结婚时候的视频，还有外婆和妈妈一起过生日的视频，还有……还有……还有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视频了，全都和外婆有关。
原来外婆年轻时候这么好看的呀，照片不会动，视频里是会动的，动起来的外婆笑得很灿烂……
墙上的照片，有外婆各种各样的姿势、表情……
和外公在一起的照片很少，结婚照不算的话，自拍照其实很少。
我在这间小屋子里走走停停，站在一张好像是在公交车上拍的照片。年轻的外公看向镜头的时候，年轻外婆靠在年轻的外公肩膀上，也看向了镜头……
我知道了。
外公很爱外婆，很爱很爱的那种，那种程度我无法理解，只能懵懵懂懂以“很爱”作为形容了。
外公将刚刚洗出来的照片找了个位置挂上。
他忽然跟我说：“有时候挺想拉着你外婆来这儿坐坐，可又不好意思让她知道我给她拍了这么多照片。”
我懂的，我懂的。
这是外公的秘密，现在成了我和外公，还有妈妈的秘密了。
——镜头转动。
外婆的情况变严重了，只能去医院了，医院有专业的护士照顾。外公也要跟着去。妈妈自知不能阻拦外公，所以没反对过。
外公对妈妈说：“你该忙的还是忙，你妈是我的责任，有我照顾就行了啊。”
妈妈对外公这样的说法很不乐意，“爸！妈要是这道你这么说，肯定要骂你。”
也许正因为外婆不知道了，所以外公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吧。
哦，忘记说了，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很怕外婆，具体一点的说法是外公最怕外婆生气、难过、生病。而现在，外婆生病了，正是外公最怕的一件事情，外公说要一直跟着外婆才行，哪怕她不记得他，厌他打他骂他，他也要跟着外婆。
是啊，外公可是外婆的头号跟屁虫，至于小号嘛，当然是我啦。
外公收拾好了东西就去医院了。
我当然也跟着去啦。
爸爸不在家，我谁也不怕，屁颠屁颠地就跟着外公跑，妈妈给我扎的小马尾也在我后脑勺上一甩一甩的。
外公说这时候的我最像外婆十七岁的时候了，虽然那时候她是短发。
到了医院，外公不是直接去外婆的病房，而是住在外婆的隔壁。我很意外，我还以为头号跟屁虫会紧跟着外婆呢。
外公说：“跟紧了她，她生气。”
我笑了起来，拉着外公的手，去外婆的病房，叫外婆。果然，外婆见到我就很开心，以至于都不怎么讨厌我后面的外公啦。
——镜头转动。
妈妈又哭了，为什么呢？哦，因为外婆生病了，忘记了很多人，忘记了外公，忘记了妈妈啦，现在也忘记我啦，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外婆见到我，没以前开心了。
我很难受，难受地掉眼泪。我问妈妈，是不是人老了之后都会这样啊？
妈妈揉了揉我发顶，说外公不是好好的嘛。
外公哪里好好的了，外婆生病了，外公就没办法再开心了。
其他人都还好，只有外公比较惨，因为所有人当中，外公最爱外婆啊。
外公几乎都住在医院了，陪着外婆，可外婆不认识他，老拿东西扔他。外公也不生气，总是跟外婆笑，每次我看到的时候，我也跟着外公傻笑。
看，我把外公傻笑的样子拍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外公很“傻”，直到有一次外婆不小心将东西砸到我身上了，爸爸忍不住生气了，就小小的嘟囔了一句，说了外婆不好，还说妈妈不好，我也很生气，气爸爸，就说：“我没事呀，外婆又不是故意的。”我说完后，外公突然赶我们出去，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可吓人了。外公很少生气的。
“以后你们别来了！”外公这样告诉我的爸爸妈妈。
我很委屈，但是没办法啦，外公发脾气太吓人了，爸爸也被吓着了。
于是，我们很久很久都没见到外公外婆了——其实也不是很久，因为我经常在学校里，玩得太快乐，觉得一天就好像两天一样。但玩得再快乐，我还是很想外婆外公。
我的个人网站粉丝越来越多了，因为我拍的那些视频。
过节的时候，妈妈带我去医院看外婆。
我怕外公，所以就没敢进去，就趴在门边上看着里面。
妈妈的相册现在在我这儿了，我没事的时候就翻翻相册，年轻时候的外公长得忒精神了，外婆也长得好看，现在，外公外婆满脸皱纹，外公的手上还有老年斑。那时候我还搞不懂，为什么人老了就变得那么丑了呢？不过，我也不太在乎，因为外婆记得我的时候，特别温柔，对我特别好，外公嘛……现在对我就一点点好啦，也许是因为外婆生病了，他对旁人好不起来了。外公对谁都是一点点好，但是对外婆啊真的超级好，每次见到外婆就傻笑，搞得我也跟着傻笑，为什么呢？因为外公笑起来的时候我觉得他没那么可怕啦，还有就是外公笑的时候，你去跟他要什么，他都给，现在不行啦，外婆生病了，外公笑不出来啦……我有点想哭，我很喜欢那个对外婆特别特别好的外公，虽然是因为那时候的外公能满足我一切要求，但我还是很喜欢外公啦。
我趴在门边，看到外公牵着外婆的手，被外婆用力拍开，都发出声音了，我瞅着，觉得肯定疼，可是外公还是跟外婆笑。
再后来，我很少再见到外公笑了。
我没力气再拍了，拿着手机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拍出来的外婆外公一点都不好看。外婆躺在床上，都不爱说话了。
她头发好像更白了，外公似乎比外婆更老了……
外公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守在病床，喂外婆喝水吃东西。外婆吃不下，外公难得没强迫外婆吃，只是哄着外婆好好休息。外婆不记得外公，但已经开始信任外公了，也已经习惯了外公的存在了。
镜头模糊了，都是我的眼泪糊住了镜头，我一边擦一边哭。
——镜头转动，这一次，镜头转动对上的是时钟。
时间仍然在走动，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学过一篇课文，叫《和时间赛跑》，那时候学的“时间”还并不知道时间多快，现在，我知道了。
时间，它从来就没停过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爷爷老了。
外公、外婆也老了。
该老的还是会老去。
而我，也要长大了。
我的外公叫路正南，我的外婆叫江蔓。
我叫粥粥。
——拍摄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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