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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亦青是个沉默而温和的年轻人。
沉默与温和并不代表他不骄傲,只是他很好地把骄傲隐藏在沉默温和的外表之下,就如同前些年,他听从大兄的命令离开柳氏老宅,隐姓埋名加入剑阁时那样,无论剑阁同门如何冷漠,甚至流露出敌意,他始终温和。
因为他的大兄是剑圣柳白,他有足够的资格骄傲,那么他便没有必要把这份骄傲展现给剑阁里那些弟子知道。
但面对长安城南这座书院时,他的沉默温和便多了很多诚挚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在这个地方骄傲。
因为对书院的尊敬,他选择静龘坐的位置远离书院正门,而是通向后山比较偏僻的侧门,陈皮皮在崖洞里对宁缺述说的所谓书院羞辱,自然有些夸大其辞,不过一名南晋剑师登书院门挑战,并且静龘坐等待某人破关,依然引发了世间很多议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清晨时分的初春,晨风依然带着凉意,柳亦青缓缓睁开眼睛,从冥想状态中醒来,平静望向周遭那些神情复杂的围观群众。
围观这位南晋大剑师的人龘大部分是书院前院的学生,但随着他在书院门口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消息传到长安城内,触发了更多人的好奇心,城内一些好事的看客,竟是结伴而来,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侧门吱呀一声推开。
黄鹤教授走了出来,站到蒲团旁,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忽然叹息一声说道:“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我请你进书院你却偏不进如今竟是惹来了这么多看客,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荒唐无趣?还是说你来长安之时,心中便已经决定用这个法子来让书院蒙羞?”
“不敢。”柳亦青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说道:“哪里敢对书院无礼,只是奉命前来,若不能与十三先生一战便退去,回南晋后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家兄回话,既然十三先生在闭关,那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黄鹤看着这名年轻的南晋剑师,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浑身充满了桀骜之气的男子虽然身前的年轻人神情温和但身体里似乎也有那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执着倔犟。
“你要等,那便等下去吧,若渴了,院中有水,但书院不会给你提供食物,身上的干粮如果吃完了,便回长安吧。”
柳亦青说道:“先生放心,我带了不少干粮。”
从清晨坐到黄昏,很多书院前院弟子,专程绕到侧门处来看柳亦青待发现这名年轻的南晋强者,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便觉得有些无趣,各自散开。
而那些从长安城里过来看热闹的好事百姓,则是一波接着一波,团在不远处指着柳亦青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甚至因为某种看法不同而激烈地争论起来,本来偏僻幽静的侧门,竟没有片刻清静。
“大剑师……应该是很厉害的修行者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修行者。”
“听说他已经是洞玄上境了,和隆庆皇子的水准差不多。”
“那又如何?听说他这次要挑战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在荒原上直接射死了隆庆皇子,难道还会败在他的手里?”
“说起来这个南晋人还真不像别的南晋人那般怯懦无能似娘们儿一般,居然有胆子跑到咱书院来堵门。”
“我就不明白,书院大门已经被这厮堵住了,为什么院里的人还容他如此嚣张,不赶紧把他赶走。”
“首先这个南晋人坐的地方是侧门,你看除了我们这些街坊外,还有谁会从这里经过?其次既然他挑战的那名二层楼学生正在闭关,书院其他的人自然不方便出手,再次院里那些人随便出手,岂不是跌了份?”
“有道理,你们猜这个南晋人能坚持在这里坐几天?”
“十天半月?谁知道。”
“我只知道当那个书院二层楼学生破关而出时,这个南晋人就不会再坐着,而且马上就会很惨很惨的输掉,狼狈地滚回南晋。”
天下诸国自然以大唐帝国最为强大,而第二强国便是南晋,南晋依凭着西陵神殿的支持,雄霸南方,对大唐向来有些不服,而大唐人看南晋就像看着永远的第二名,警惕之余更生出诸多嘲讽不屑。
南晋年轻强者上书院挑战,对于唐人来说是难得的热闹,也是多年和平无战争的世间,一个教育南晋人谁才是真正老大的难得机会。
至于坐在书院门外这名南晋人有没有可能战胜那名书院二层楼学生……唐人并不知道那名二层楼学生是谁,也不知道实力境界到了什么水准,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书院里的人会输掉这场决斗。
这和骄傲自信狂妄自大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唐人血液里不停流淌着的某种气息,在战斗尚未开始之前,绝对不会想着失败之后的情形,因为战斗的目的就是胜利,除了胜利没有别的任何杂念。
日复一日,前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停重复着好奇打量、窃窃私语、激烈争论、直至最后统一意见,认为这名南晋年轻强者,现在看着嚣张,但注定肯定不是书院中人的对手,一定会输的极为凄惨。
日复一日,柳亦青坐在书院侧门外,迎接着无数双目光的打量,感受着目光里的好奇与鄙夷,听着那些唐人的议论以及议论里对自己和南晋人的奚落嘲讽,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毫不在意。
侧门前石阶下开起一朵野花,代表着春意终于降临了人间,柳亦青看着那朵瑟瑟小花,平静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脸上的笑意很温和,心里的笑意却有些微寒。
身为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且是南晋剑阁里最出色的年轻一代弟子,他理所当然有资格骄傲自信,就算面对着书院,他也只是把这份骄傲自信深埋进了心里,然而听着这些唐国俗人的议论,又哪里不会愤怒?
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柳亦青离开剑阁之前,剑圣柳白曾经警告过他,书院后山弟子里除了一二一十二这三人,除此之外都不能输。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柳白的眼中,除了书院大先生二先生和那位声名在昊天道门里隐隐流传多年的十二先生,其余的人应该都不是柳亦青的对手。
柳亦青很清楚宁缺现在的境界实力。
一个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的人,又如何能是自己一剑之敌?
世间很多修行宗派,对宁缺的看法依然停留在这个阶段,起始时他们非常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愿意收这个废柴为弟子,后来当宁缺先后战胜隆庆皇子、烂柯寺观海僧以及自悬空寺归来的道石大师后,修行世界开始思考夫子收宁缺为学生的真实原因,只是依然没有谁认为宁缺很强。
如今真正让宁缺在修行世界里奠定地位的那三场战斗的详细过程,早已成了诸修行宗派里参详研究的对象,包括其中的每个细节。
而越研究,他们越觉得宁缺赢得这三场战斗,更多依靠的是书院提供的绝世武器,还有那些不可捉摸的运气,比如荒原上古怪的铁箭,又比如宁缺和道石大师在长安街畔莲花净土里的一战,很明显得到了某种外力的帮助。
修行世界里有很多人怀疑,当时站在宁缺身畔的那个年轻胖子,极有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二先生,或者当时那位十二先生在暗中出手,道石大师才会惨败,只是没有人有证据,而且毕竟那是书院的十二先生,又有那般传奇的身世,谁也不敢站在台前就此提出疑问。
没有提出,不代表就没有疑问。
至少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人认为宁缺真的比隆庆皇子更强。
柳亦青离开南晋来长安的旅途中,得知烂柯寺观海僧的失败,对宁缺在符道上的手段开始警惕,待来到长安城后,他仔细研究了宁缺这三场战斗,最终得出的结论,除了世间修行宗派所说的那些之外,还注意到很关键的一点,这位代表书院入世的十三先生,在战斗里非常喜欢投机取巧。
柳亦青自落地便开始练剑,勤勉修行,不停打磨精神意志,吃了无数苦头,才有了今时今日在剑阁中的地位,他一向很厌憎那些只会投机取巧,或者说运气很好的人,而在他看来,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只不过因为运气好被夫子收入门下,才会有后续这些风光。
所以他对书院无敌意,但对宁缺有敌意。
而且他坚信宁缺不是自己的对手。
柳亦青对宁缺有无穷敌意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那个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时,他还在柳氏老宅剑塾里苦修,对此他极为遗憾,觉得自己错过了最珍贵的机会。
而这个被他无奈错过的机会,最终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坐在书院侧门外的蒲团上,他看着不远处那些面容可憎的围观唐人,默然想着如果不是大兄严命,要让自己把握住此次磨砺精神的机会,尝试被夫子看中收为学生,待宁缺破关之后定要将他一剑斩了!
一个穿着蓝布大褂,手里拿着竹扫帚的老妇人,从侧门里走了出来,走到蒲团旁,看着柳亦青的侧脸,缓声问道:“你不高兴?”
老妇人离柳亦青如此之近,他才发现,不禁有些震惊,心想都说书院里藏龙卧虎,难道这个老妇人也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但他在老妇人身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念力波动。
柳亦青平静回应道:“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就好。”
穿着蓝褂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到石阶下,开始扫地。
柳亦青微微皱眉,心想明明看见我坐在这里,这老妇人扫地的时候为什么不留神些,还扬了这么多灰起来?
老妇人仿佛察觉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停止了扫地,扶着竹扫帚微微喘息片刻后,看着他说道:“有人要我给你带句话。”
柳亦青神情微凛,问道:“请讲。”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似乎在回忆传话之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想了起来,说道:“你要挑战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崖洞里闭关修行,修的是什么……”
“想起来了,他在尝试符武双修。”
老妇人接着说道:“他说如果你能憋着不进书院上厕所,能忍着屎尿味道和灰尘还有初春料峭的寒冷,那么便等他三个月。”
柳亦青沉默。
夫子回到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开始闭关修行,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然而今天听到老妇人代宁缺传话,他才知道宁缺竟然让自己等上三个月时间,尤其是听到什么符武双修,更是心生愤怒。
修行者确实经常需要闭关悟道,但需要长达三个月的时间进行闭关,或者是那些大修行者,或者是面临着破境的紧要关头。
宁缺的境界如此低下,当然不是那些需要问天求道的大修行者,而且此人刚刚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难道他现在又要破境入知命?
在柳亦青对修行界的认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至于符武双修,听上去更像是个笑话,所以他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宁缺闭关也是假的,只是想要避战的无耻借。!
柳亦青面露鄙夷之色,说道:“如果宁缺没有信心代表书院入世,言明便是,居然用这等借口,真是给书院和夫子蒙羞!”
穿蓝大社的老妇人传完话后便不再理他,佝偻着身子继续扫地。
只不过她扫地的时候,手中的竹扫帚扬的更高,仿佛是她感受到了初春的气息,想起了数十年前少女时期的美好,竟要跳一曲舞般。
灰尘混着沙砾被高高扬起,然后缓缓落下,竹扫帚在老妇人的舞动下,明显刻意地把尘土向着石阶下扫去。
柳亦青满身满脸都是灰尘,看上去极为狼狈,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苍白起来,看着扫地老妇人厉声说道:“难怪宁缺会让你来传那般话,原来这就是所谓忍受灰尘?难道这就是书院的待客之道?”
老妇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说道:“坐在主人家的门口,无论如何邀请都不进去,我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这样的客人。”
柳亦青微微皱眉。
老妇人看着他说道:“就算你要等宁缺破关,你可以在书院里面等,你可以在长安城等,甚至你可以直接从南晋剑阁修书一封,但你却偏偏要坐在我书院门口等,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做,只不过书院里的老人还有小黄鹤,早年间都与柳白有过些交情,不好说你什么。”
“近百年来,我见过很多苦修多年意图一举成名的年轻修行者,他们都像你一样,认为书院之魂在于夫子,其余的弟子只不过幸运拜在夫子门下,便有了你们如何勤奋辛苦也无法获得的机缘。”
“我知道你想一举惊天下,成就不世名。”
“但你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对象。”
“你不喜欢别人投机取巧,却盯着二层楼里最弱的宁缺不放,难道这就不是投机取巧?一旦开始投机,你这身袭自柳白的剑意便失了根本的道理。”
“因为你兄长柳白从来就不是一个取巧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是世间第一强者。”
老妇人轻轻掸了掸身上那件蓝色的大布褂,说道:“连灰都不能吃,又如何吃得了苦与闷,苦闷都不能捱,又有什么资格拿书院来做你名声的注脚,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又凭什么成就不世之名?”
柳亦青听着老妇人的这些话,沉默不语,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冷汗涌出后背,打湿衣衫,甚至湿了身下的蒲团。
片刻后,他坐直身体,双手白前按在地面上,低首行了一个弟子辈的大礼,诚挚说道:“多谢前辈一语惊醒愚人。”
老妇人走到他身边把那些混着极少落叶的尘砾垃圾扫进筐中,说道:“不用谢我,我也不是专门来提醒你什么,只是你在书院侧门外坐了七天,我便有七天时间不得扫地,如果你真要等那家伙三个月,我总不能这三个月都不来扫,我这人啊,就是最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进了侧门。
柳亦青回头望向紧闭的书院侧门,总觉得老妇最后那句话说不愿意看见地上有垃圾是在嘲讽自己,但他却并不愤怒,反而若有所思。
如果宁缺当时在书院侧门外,当然能认出那位穿着蓝褂的老妇人是谁。书院学生们经常能看见一个拿着竹扫帚,佝偻身子在书院每个角落里扫地的老妇人,斯人斯景早已成为书院传说中的一页。
因为那位老妇人并不是负责洒扫工作的教工管事,而是书院唯一的女性荣誉教授,是书院数科无人敢于招惹的大拿。
宁缺入院时数科考了唯——个甲上,当时的题目是大师兄出的,而事实上大师兄一共出了五道题备选,最终由这位老妇人选中了斩桃花那道。
而此时他在崖山绝壁间苦思闭关之时,也想起了这道题目。
(第一章到,这是五千字,所以晚了些,第二章十一点前一定能更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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