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无食的鼻子不灵,实在是他对鬼物的嗅觉要远远不如对妖气的感应,虽然这两者在某一程度上近似。但是无食昔年是曾吃过死人肉撑日子的,在他闻起来,鬼物行动间的气息就是一股浓重的死人味,像那些干瘪烘的饿殍一样。却偏偏在这片战场上,就是死人最多,那些鬼怪军士举动时散出的味道和那些死尸交杂在一起,对他来说,未免大体混同,以至于颟顸愚钝的不明所以。当然,这只死要面子的老狗就是不肯自曝其短,可怜池棠对他期望甚高,却换来了两日的一无所觉。
然而当唐綝逝去时涣散零落的玄灵之气夹在其中远远的飘传过来时,就好像炼丹时注入了分明泾渭的丹剂,无食立刻分辨出来了,鬼气与死人味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当他把这一现告诉薛漾后,薛漾对池棠的转述依然原封不动的称之为死人味,不过这并不妨碍池棠理解其中的意思,无食现目标了。
这或许是生时形单影只,死后寂没消泯的唐綝最后做出的贡献,在慕容暄打着隐伏突袭,一击可中的如意算盘的时候,池棠的前锋军已经做好了防备。
两支注定要相遇的队伍就这样狭路相逢了。
……
尽管互相都知道了对方的存在,可最先现对方的却正是慕容暄。
前方山坳拐角前的高石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狗儿,从还算齐整干净的毛色可以看出,这不是那种吃死人肉吃的眼睛都红的野狗,而是一只别具精神,活蹦乱跳的大黄狗,况且那只黄狗在一看到这端沉默着策马而来的骑军之后,还挺神气的冲他们汪汪大叫了起来。
慕容暄心中一动,表情淡漠却又从容的轻轻说了声:“他们到了。”
缓缓行进中的骑兵队倏然一止,所有的军士都拔出了兵刃,一片肃然沉寂的威杀之意,却也显得远处那只黄狗的吠叫声犹为刺耳了。
“想不到他们还用猎犬开道探路,我想犬吠已经使对方有了提防,贺楼将军听令!”慕容暄的声调并没有刻意提高,然而语气中的凛冽已经透出一种狠厉的杀气。
“贺楼度根在!”
“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我要你领所部精骑先制人,立即杀入敌群,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摧毁敌人的……”慕容暄的将令还没说完,细长的俊眉陡然一挑,眼瞳为之一缩,因为他看到,那只正汪汪大叫的黄狗忽然转过身,翘起左腿,冲着自己的方向长长的尿了一泡……
辱敌叫阵么?这不奇怪,可是一只狗做这样的事却显得太过离奇诡异了,慕容暄可不认为自己眼花,事实上那只黄狗尿完了之后,半侧着头,一脸促狭的笑意分明可见,甚至……那尾巴翘起欢快摇动的屁股还冲自己扭了扭。
光头的嚓玛愕然抬起了头,阴冷的眼瞳射出了森然的寒光,他也看出了这只黄狗的蹊跷。
接着,黄狗对着自己的方向端正了身子,狗头伸出,把身体几乎拉的笔直,嘴巴一张,露出了红艳艳滴着口水的舌头,嘴角仿佛还上扬起笑了一笑。
“我x你妈x!”
声音振聋聩,荡气回肠。所有的鲜卑骑兵目瞪口呆,握着兵刃的手因为僵而变作了泥雕木塑,或许对汉话不是很熟悉,然而破声之后再紧接着的闭口音大家总也是知道的,可是真正令他们震骇的,却是这个声音的来源之处。
狗也来骂人了?狗也会说话了?
嚓玛忽的手一招,一股阴灵气流径自向黄狗射去,口中怒叱:“是妖孽!”
“妖xx孽!娘妈皮的!”无食嘴上不肯折半点便宜,立刻反骂,四字真言算是他的口头禅,人多的时候则还是前番的脏话更提气给劲,同时轻巧巧的一闪身,阴灵气流射在土坯上,碎石飞溅。
不错,很不错,刚才的詈骂算是他的即兴挥,倒不全是胡闹,至少从这股针对妖孽的阴灵之气来看,对方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过老子可不是你这个秃瓢所说的妖孽,你这招对老子不管用!无食大乐,先用侮辱行径撩拨得你七窍生烟,再开口说话让你吓的七魂出窍,在你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后面自然有人替老子收拾你!无食一边寻思,一边暗笑着跳下了山石,腾腾的向后跑去。
“这是什么东西?”饶是慕容暄有控御凶灵鬼怪的能力,可乍一见一只会说话的狗,倒底还是有些吃惊的,这方面的事情,嚓玛一向比自己知道的多,所以他也不禁看向了嚓玛。
嚓玛刚才用的那招阴灵之气,却是包含鲜卑族巫术的玄劲,用来对付那种化作人身的异灵妖孽最为有效,他却哪里知道无食固是妖灵,却还没化作人身,更不是食人为乐的血灵道妖魔,所以这一招中蕴含的抑制妖孽之术就全无效用,对无食来说,不过是一束含着极强力道的真气而已,以他摄踪仙犬的灵巧身法,还不是避的轻轻松松?嚓玛却只道这黄狗功力非凡,竟自无视了自己的攻击,当下脸一沉:“就是我所说的,是妖孽。看来这次那个远古神兽是有备而来,殿下,要小心!”
“妖孽?”一直冷冷看着无食远去踪迹的阿勒闵轻蔑的接口:“先前我杀的那个人,是说自己是捉妖师的吧?会捉妖孽的人尚且被我一刀杀了,一个小小的妖孽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暄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的目标就是那个远古神兽,原计划不变,在这里等着他们,无论那只狗回去说什么,他们总是要来的,我不信他们能够挡得住我的战神之灵!贺楼将军,做好准备!”
贺楼度根一震之下如梦方醒,急忙大声应允:“遵命!”
就在这时,山坳拐角的大石上却又出现了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这是个短髯大汉,在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簇拥着的燕国骑军之后,却没有半分吃惊的神态,而是很滑稽的伸出鼻子,狠狠的在半空嗅了几嗅。
看到这个举动,慕容暄又有些讶然,今天是怎么了?先前的狗像人,现在的人像狗,跟着远古神兽那位剑客来的都是些什么家伙?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错判敌情,也许是过分忠实于王子殿下的命令,身后的贺楼度根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举弯刀:“轰切!”
两三百名骑兵军士齐齐喊,马蹄奔腾,卷起一阵灰烟,轰隆隆杀向了前方的山坳。
慕容暄愣了愣,看着骑兵队从自己身边鼓啸而出,那个蠢笨匹夫样的贺楼度根冲在了第一个,一时还没弄清楚生了什么事。
“殿下刚才是说……”嚓玛的神情越难看了,“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就要贺楼将军立即领人马杀上的……”
慕容暄略一转念,这才知晓就里,一向雍容平静的脸上却也现出一丝苦笑:“我好像是这么说的,可贺楼将军未免也太急了些……”神色倏的又恢复了镇定,“也好,就让他冲冲看,我倒要看看对方有什么玄虚,我的战神军还没有动手呢。”
……
山石上的短髯大汉似乎也被这声威隆隆的进攻阵势吓了一跳,倒也不是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和奇怪,不过就是伸鼻子闻闻有没有什么妖魔气息,这也是乾家弟子习惯性的动作,怎么就惹的这帮子鲜卑骑兵嗷嗷叫着冲过来了呢?难道我这举动比无食侮辱他们还更让他们来气?
嵇蕤挠挠头,转过身望向自己的身后,五指张开,向下按了一按。
百余人的阵势悄然贴近,冷静的伏在了山坳之后,箭上弦,刀出鞘,和远处奔腾喊杀的嘈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嵇蕤按下的五指猛的握成了拳头,奋力向上一扬,伴随着这个动作,一蓬虽不如何浩大,但却足够覆盖来敌阵形的箭矢嗖嗖的射出,划了一个自下而上又抛坠而下的长长弧线,转眼间便落在了正气势汹汹冲来的燕国骑兵队中,噗噗闷响,人尸马尸躺下了一片。
这是沈劲的吴兴部曲和前锋军控弦善射者的箭雨,而鸣凤寨池婧姑娘也有幸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由于冲锋队形太过密集,并且是在惊愕心态尚未平复之际的仓促进攻,这一蓬箭雨竟使燕国骑兵最少损失了近百人,相对于原本就不过两三百人马的数量,可谓伤亡近半了,好在这段冲锋的路程并不长,剩下的燕国骑兵很快就逼近了山坳,再不给对方第二轮施射的机会,贺楼度根大声吆喊,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那短髯大汉的五官形貌在他眼中也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了可以看到他嘴角微微泛起的淡笑。
也正因为看到了这抹淡笑,贺楼度根心中掠起一丝疑云,面对几百大燕精骑的冲锋,这个一人孤身突前的褐衫男子却为什么会笑呢?难道他没有丝毫的惊惧和紧张吗?
情势已经由不得贺楼度根再去多想,骑兵队已经成功的突至了山坳前,殿下让我们要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去摧毁敌人,那么,就让对方见识一下我们大燕铁骑如骤雨狂风般的猛攻吧!
善于骑射的鲜卑骑士快的拉开了弓弦,从刚才箭矢射来的方向可以预判到对方弓手隐藏的位置,现在是最合适的反击距离,该让他们品尝弓马之利的凶噩了。
可是鲜卑骑士的弓弦还没拉满就被阻止,山坳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矫健的身影,一个戴着铜面具的玄衣壮汉好像陡然升腾的纸鸢,飞跃而起,长剑划过一道炫目的光影,只是一击之下,当先接近山坳的四五名鲜卑骑士便被割开了喉管,没有人看清这个铜面具的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留下四五匹无主的空骑惊惶的逃开。这便是残目鬼枭伊貉的狂风骤雨剑,并且只不过是惊鸿一瞥的小试牛刀。
节豪的弧月弯剑仿佛吞吐闪烁的蛇信,翟翳的突刃青釭却宛如猛虎下山的大开大阖,尹靖下颌直至颈项间的刺青异常耀眼,耀眼的几乎都盖住了他诡异莫测的剑光,猛的土石迸裂飞散,钻出了况飞雄矮小精瘦的身形,两柄蓝湛湛的短剑已经从身旁的健马马腿上划过,战马嘶鸣,踉跄软倒,马背上的鲜卑骑士却在落马前就已经被夺去了性命。
大司马府的卓绝剑客们是反击的第一批力量,也是最强横的力量,技击之道近乎登峰造极的他们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连贺楼度根也不例外。
贺楼度根是一员虎将,他可以徒步追赶草原上的骏马、他可以和牯牛执角较力、他的弯刀可以劈开硬冷的石碑,他坚信自己的力量,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山石上那个淡笑的短髯的褐衫大汉,他讨厌他的笑,他讨厌他对草原勇士的那种带着轻视意味的从容。不过当他从马背上跃起,弯刀恶狠狠的劈向那个短髯大汉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个短髯大汉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
怜悯是因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伤及自己,怜悯是因为现他只是个听令于上的凡人,怜悯是因为他就要死了……
贺楼度根只能看到玄黑色的袍影一晃,接着一柄刃身无光的长剑毫无花巧却又精准无比的刺进了他的胸膛,死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一个气度雍然的男子抚着脖项上那串晶莹的珍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倒下。
草原上的劲风骤然而至却又倏忽而散,战场只剩下茫然悲鸣的战马还在四处游荡,骁勇的鲜卑骑士转眼间都成了陈卧于地的尸体,六位玄袍飘然的男子在山坳前一字排开,冷冷的注视着远方犹然未动的大燕国伏都王。
这一幕似曾相识,慕容暄轻轻眯了眯眼,确乎是那些曾经行刺厉王叔的剑客们,那个远古神兽的化人正在其中,很好,你果然在这里。
韩离吸引了慕容暄的全部注意力,那个会说话骂人的黄狗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也没有注意到,在山石上,又多了几个褐衫短襟的身影,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最为高大,面孔半黑半白的丑怪男人也同样定神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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