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御史大夫,常晏的举动,自然也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因此,他离开了长乐宫大殿,来到仪门之下时,立刻便有军士将他拦了下来。
“御史大夫这是要去哪里?”守着仪门的金吾卫将官倒是不慌不忙。
常晏用手捧着自己的腹部,眯着眼睛看了这金吾卫一眼,然后才沉声道:“老夫要去哪儿,莫非还须得与你报备一声?”
那金吾卫将官一愣。
他拦住常晏,只不过是职责所在,今日大朝会之时,仪门这边在时间到了之后,便要禁止人员进出。
但常晏毫不客气地训斥,让他突然不安起来。
须知常晏虽然身为专门找人麻烦的御史大夫,但在朝中素来是以好好先生著名,他与哪一方势力都不翻脸,对羽林郎、金吾卫等天子亲军,也向来和气,从未摆过自己御史大夫的架子。
此时板起脸来训斥,倒让这金吾卫将官有几分不适应了。
训斥了一句之后,常晏迈步出了仪门,那金吾卫没有接到命令,自然是不敢真正阻拦的,只能跟在身后,看着他上了自家的马车。
为常晏驾车的乃是他的亲随,见还没有到下朝时间,自家主人便板着脸出来,心里也是一跳,低声问道:“老爷,去哪儿?”
“回家……不,直接出城!”常晏道。
亲随一惊:“出城?”
“对,再不出城就晚了!”常晏没头没脑地说道。
亲随不敢再问,忙晃动马鞭,驱马离开。当马车离开仪门外的时候,常晏突然又道:“停一下。”
亲随停下马车,常晏自车帘之后悄悄向外望去,就见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迎面行来。
常晏贵为御史大夫,但他乘马车外表却是不显眼,总共只花费了他五十金的积蓄。但他面前这马车,不但马匹极为神骏,就是车身木板,也是极贵的香木。遮蔽车内的帘幔,装饰车身的贴金,甚至连车檐下悬着的玉铃,无一不彰显其奢华。
以常晏所知,朝中诸重臣里,便是大将军曹猛家的马车,也不过是如此。
但这马车上的标记却不是曹猛家的。
“金陵谢氏。”常晏认出了这标记,心里默默念了一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从车中出来。
说是年轻人,只是相对他的年纪而言,实际上此人也已经三十余岁,但生得玉树临风,一剪裁合体的锦衣,凡能以玉饰之处,便用玉装饰着。他出来之后,似乎往常晏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躬身,将车帘掀开。
“谢家宝树啊,果然……”常晏喃喃说了一声,决定不再看了。
无论谢家宝树谢楠从车中迎出来的是谁,他们此时出现在仪门之前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常晏吩咐了一声道:“走吧!”
亲随驱动马车离开,恰在此时,谢楠将自己车中的老人掺扶出来。
老人银发银须,仰头望了一眼高大的仪门,然后一笑:“不意老夫竟然还有重至此门之日。”
“司马伯父将来自然常入此门。”谢楠道。
老人哈哈大笑:“老夫年齿,尚在上官鸿之上,上官鸿都死了,老夫又能活多久?待老夫死后,此门便是贤侄你常来往的地方了。”
谢楠淡淡一笑。
他不觉得自己要等到这老人死去,才能够常来往于长乐宫的仪门。
今日的局面,固然是这老人数十年忍辱负重苦心谋划的结果,但若不是谢楠这样的新一代骨干奔走有术,老人的计划永远也只是计划。
老人行到仪门前,立刻被那金吾卫阻止:“来者何人,何故犯阙?”
老人没有理睬他,谢楠则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金吾卫警惕地望着这二人,正在此时,随着谢楠的咳嗽,一员武将匆匆行来。
这武将望见被谢楠称为司马伯父的老人,赶紧小跑上前,单膝跪下道:“小人刘遇,拜见恩公!”
老人捋须,但颔首罢了。刘遇起身喝令金吾卫道:“速速让开,这是天子请来的宿老,他老人家在朝中为栋梁之时,你还未出生呢!”
金吾卫眨了两下眼睛,心知情形不对,先有御史大夫匆匆离开,又有这不当值的金吾将军刘遇在此迎候这莫名而来的老人。他正琢磨之间,突然心口一冷,他吃惊地低下头来,发现一柄明晃晃的刀从自己胸前透出。
却是站在他身后的部下动的手!
今日在仪门前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都是杨夷安排的心腹,此前杨夷也有所安排,但是,杨夷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敌人有多强大,更不知道对方多年来织出了一张多大的网。
这张网甚至探入到大将军曹猛控制多年的军队之中,在一些关键位置之上,也安排了人手。数量虽然不多,平日里这些人也没有与司马氏或者谢氏有什么联络,但当天子嬴吉也加入到这张网中之后,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毕竟,大将军再如何权倾天下,天子究竟是天子,在大秦多数人心中,天子才是至尊,才是正统,才是帝国星空之中最亮的那颗帝星。
那金吾卫军官被杀之后,仪门前再也无人敢阻挡,复姓司马的老人在谢楠掺扶之下,跨入了仪门。
最初时这老人的步伐还有些慢,需要谢楠掺扶,但走着走着,他的步履渐渐变快,到后来谢楠发觉自己都要小跑着才能追上老人的步伐了。
在踏上御阶的第一级台阶时,老人或许是因为步履太快,竟然踉跄了一下,幸好谢楠眼明手快,将他扶稳。老人站稳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与平日里的气定神闲颇不一样,因此自嘲地一笑道:“年纪终究是大了,又在地窖里呆得有些久,这腿脚有些不便……”
谢楠看了看老人的脚下,然后道:“伯父的屐带断了,待小侄我替伯父将之系好来。”
他单膝跪下,为老人将木屐上的鞋带重新系好,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等他起来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家宝树,何止是谢家宝树,实为我九姓十一家之栋梁!今日老夫之喜,不在多年夙愿得成,而在贤侄你为老夫捧履啊。”
跟随着二人身后的一人立刻抚掌道:“伯父说的极是,宝树捧履,必成佳话,此事我要记入书中!”
他们甚是轻松,极为恭敬地跟在身侧的刘遇心中钦佩。
今日做的事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司马恩公却仍然这般镇定,不愧是四十年前就名闻天下的人物。
此时站在殿前的杨夷已经心急如焚。
他派往宫中打探消息的人,至今没有出来,御史大夫常晏倒是先行离开了。
杨夷已然意识到不对,不过,他一向唯曹猛之命是从,不得曹猛的指令,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当他看到刘遇陪着那银发老人走过来时,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他厉声喝道:“司马亮,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这一声喝,让群臣都望了过来。
哪怕是不曾见过这名为司马亮的老人,在场群臣也都听过他的名字。
九姓十一家中三川司马氏的宿老,五十年前曾经与烈武帝有过激烈交锋的人物!
五十年前,年方二十的司马亮就已经是九姓十一家的后起之秀,其地位与如今谢楠差不多。彼时烈武帝有意打压九姓十一家,司马亮先是上书劝谏,然后发文抗辩,最后在阙下与主张打压九姓十一家的烈武帝重臣进行了一场激辩。那场辩论的结果,虽然以司马亮被赶出咸阳、终生不得再入京城结束,但能够面忤烈武帝之意,却又全身而退者,可谓绝无仅有。
此后司马亮便潜居于洛阳,他给自己掘了一间地下室,自称“奉旨穴居”,常年呆在这地下室中不出来。这样一来,反倒让他避开了烈武帝对九姓十一家打压最烈之时,烈武帝晚年任用酷吏,也没有谁对这个躲在泥巴洞里的人感兴趣。
时间一晃就是五十年,昔日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老人,年纪越来越大,学问也越来越高。三川司马氏原本就家学渊源,苦心潜读数十年后,司马亮更成为集大成者,身兼数家之长,犹擅儒家。烈武帝在世之时他默然著书,烈武帝去世之后,他写的一些文章,他对儒学的一些阐述,都被印成书册,一时之间,他成了天下文宗。
这样一个人物,突然出现在咸阳城中,意味着什么!
殿前的群臣都是人精,一瞬间都屏住呼吸。
司马亮微微笑了起来,捋须道:“杨侯问老夫怎么来京……老夫自然是坐车来京的,老夫年迈,不坐车,可是走不动喽。”
杨夷脸色极度难看,他沉声道:“烈武帝命你居于洛阳,你此时进京,乃是违逆旨意……”
“当今天子圣明,征老夫入朝,老夫虽老,却还有匡扶正道之心。”司马亮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轻轻一弹指:“将杨侯请下去休息吧。”
“哈哈哈哈!”
杨夷气急反笑。
这老儿是找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替大将军执掌兵符,这殿前的羽林军、金吾卫,都是自己的部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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