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孔鲫与韩胜自尽之时,赵和就明白,自己被逼到了绝路。
孔鲫与韩胜以他们自己的性命,展露出稷下学宫绝不妥协的立场,若赵和不能坚持下去,他在稷下学宫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声望,必然会因此重挫。
这二位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赵和又有什么怕的!
无非是多杀些人,可能会误伤一些人,然后招来残暴不仁的骂名罢了。
赵和毫不犹豫地挥手之后,箭矢如寸,而且在他叫停之前,这箭雨至少要过三轮才会中止。
临发三矢。
如此密集的箭雨,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冲着鸠摩什而去,鸠摩什可以格挡掉李果射来的一箭地,却无法格挡这么多箭。
一名身材高大的天竺僧猛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鸠摩什,正是智舍利。
他用自己的身体替鸠摩什挡住了绝大多数箭,但却不能替所有浮图僧、狂信徒挡住箭,转瞬之间,惨呼连连,尸横遍地!
“破围!”
鸠摩什毫不犹豫地大叫,同时一顿足。
随着他顿足的动作,稷下学宫之中,突然腾起了一道浓烟。
此时正值晴空,浓烟升起,分外刺眼。赵和回望了一下,脸上微微一抽,这应当是鸠摩什发出的信号,信号肯定是给管权的。
第二轮箭雨、第三轮箭雨也射出,但此时鸠摩什当先,带着二十余名浮图僧和寥寥十余名狂信徒,已经冲到了稷下剑士人群之中。
在这种情形之下,箭雨攒射已经不可行了。赵和眉头皱了皱,向身边人看去。
不等他说话,陈殇已经挺剑向前,李果、俞龙和戚虎也紧紧跟上。
樊令也想上去,却被李果一脚踹回:“保护好阿和!”
樊令将盾牌重重往地上一顿,满脸都是怏怏。他被鸠摩什单手制服过,心里一直不服气,早就想再与其较量一番。
鸠摩什身上中了两箭,但在这一刻,他展现出来的武勇,仍然让人瞠目结舌。他冲入剑士当中,锡杖抡起,所到之处,稷下剑士若不能及时闪避,必然是剑折骨断!
“鸠摩什,吃我一箭!”见数十名稷下剑士都被鸠摩什驱赶得连连后退,李果厉喝道。
鸠摩什眼角余光瞄向他,知道他箭术惊人,哪怕在这样人群密集之所,也有冷箭射中目标的能力,因此手中不免一缓。但旋即又振杖挺击,扫开一群稷下剑士,不管自己的身后,踏步向着赵和这边冲来。
他的身后,那些残余的狂信者已经被斩尽,但浮图僧却还有近二十名,护住他的后背,跟着他一起突向赵和。
赵和眉头皱了一下,背手站在原地。
陈殇四人已经带着部下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交手,陈殇就骇然变色。
此前他看到鸠摩什如驱鸡赶羊一般赶散稷下剑士,心中对稷下剑士的实力多少有些小觑,但当自己亲身接触到之后,他才知道,稷下剑士在鸠摩什手下的表现已经是极不错了。
这鸠摩什,根本是一员可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绩的悍将!
哪怕以陈殇的勇力,长剑与其锡杖相遇,也几乎脱手飞出,若非俞龙以戟、戚虎以钩盾左右相救,他只怕会被一击重创!
“好大力气!”
“这番僧了不起!”
俞龙、戚虎二人几乎脱口呼出,不过他们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遇上这样的强敌,肯定会心生退意,但他们三人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在咸阳城中,他们以咸阳四恶闻名,但在与犬戎人的战斗中,他们四人也是军中悍将,都斩获不少功劳,怎么甘心被一个浮图僧轻易击败!
三人围上去,走马灯一样绕着鸠摩什打转,鸠摩什锡杖舞动如风,仍然隐隐压制住他们三人,但是其前进之势却被三人遏制住。至少在三人接手之后,鸠摩什再没有上前一步!
让鸠摩什如芒在背的是,三人之外,李果一直持弓没有出手,鹰隼一般的眼眸,始终不离他的咽喉、心口等要害。
而他们带来的羽林军战士,也与稷下剑士会合,众人一起拥上去,将鸠摩什带来的浮图僧迅速分割、围杀。
这些浮图僧也是极为悍勇,一个个仿佛都不知死亡为何物,他们的身手绝不逊于羽林军与稷下剑士,但他们终究不是鸠摩什,没有鸠摩什以一当三甚至当十的本领,故此在十余息之后,最后一名浮图僧也悲呼了一声,中剑倒地。
鸠摩什到这种境地,也不由长叹了一声。
他偷空望了赵和一眼,赵和正歪着头,与身边的姬北说着什么,姬北连连点头。
然后姬北离开赵和身边,招来数十名稷下剑士,一个个都身披重甲,手中所执也不再是刀剑这样的短兵,而都换作了两丈长的长矛。
这种长矛,只是在大军交锋布方阵时所用,其长度足以让所有突击的骑兵避让。这些稷下剑士在盾手的护卫下,从各个方向接近战局,他们甚至不需要等鸠摩什露出破绽,只需要拿长矛对准鸠摩什刺出就是。
这是笨方法,但稷下剑士人多,又有陈殇这三人当住正面,李果这神射在旁窥视,鸠摩什既无计躲避,也无法全部格挡。不一会儿,鸠摩什便被十余枝长矛从各个方向顶住。
他看着赵和,猛然厉喝,然后将锡杖掷了过来。
赵和身前的樊令早有准备,双手举盾格挡。
锡杖狠狠撞在了盾上,那生铁蒙上牛皮的大盾,竟然裂成了几片,而樊令也连连后退,扔了大盾不停地甩着手。
锡杖落在了赵和面前,赵和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一脚踏了上去。
“鸠摩什,你跪下投降吧。”他冷声道。
“若是孔山长与韩院正未死,老僧还可以跪下投降,孔山长与韩院正以性命,让老僧二十年心血化为乌有,老僧还投降做什么?莫非孔山长与韩院正死得,老僧就死不得么?”
鸠摩什看着已经刺入自己皮肤的长矛,微微喟叹了一声。
“交待管权在何处,我还可以给浮图教留一粒种子。”赵和道。
“何须老僧交待,他在何处,你自家可以看到。”鸠摩什闻得此言,脸上的哀容消失,转而变得狰狞起来:“孔鲫死得,韩胜死得,老僧死得,这齐郡的百姓,自然也可以死得!”
赵和心中一惊:“这是何意……那是什么!”
他猛然抬头,只见在历城西南方向,数道烟柱,象是呼应稷下学宫中的烟柱一般腾空而起。
那里是……历城仓!
赵和猛然咬住下唇,血都流了出来,他却仍然不知。
他百密之下,终有一疏,而这一疏忽,原本是不应该的!
历城现在最要害的地方,并不是齐郡郡守府,也不是稷下学宫,而是历城仓!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齐郡的粮食都齐聚于历城仓,这些粮食,除了供应齐郡百姓度过青黄不接之时,还要支撑燕赵之地与犬戎大战的二十万大军。历城仓出了问题,再过两个月齐郡百姓就要挨饿,而不到一个月,燕赵之地大将军统辖下的大军就要空着肚子与犬戎人血战!
这一刻,不用鸠摩什说什么,赵和也想明白了朱融、鸠摩什和管权的最后段。
他们在定陶焚毁义仓,并不单纯是要遮盖盗卖义仓粮食,更是以此为借口,将齐郡各地的粮食都聚在历城。当他们举事的时候,这些粮食不仅能够给他们提供充足的支撑,还可以用此来收拢齐郡的百姓!
这样一来,哪怕局面不利,他们也可以退守历城,以拖待变,等待大将军曹猛粮尽兵溃,等待齐郡各地方的百姓因为饥饿不得不投靠他们。
若不是赵和猝然发动,控制住了朱融,他们这计划施行起来,倒真的有成功的可能。
而现在,这仓库中的粮食,又成了他们与齐郡一起毁灭的燃料,他们是失败了,但赵和也不能算成功!
“擒下鸠摩什,稷下剑士,除了留下三百人维持,其余人手,全部出学宫前往历城仓。”赵和青着脸下令:“征召城中青壮,一起救火!”
他只希望自己的命令下得及时,能够抢救出一部分粮食。但以朱融、鸠摩什特别是管权那厮的行事风格,既然放了火,必然要放得彻底。
听到他的命令,矛手们纷纷刺出长矛,没有刺鸠摩什的要害,而是刺他的手足。鸠摩什四脚被钉,却不挣扎,也没有呼痛哀嚎,只是不停喃喃念着浮图教经文。自有人上前,用粗麻绳将他团团捆起,然后和朱融放在了一块儿。
朱融口中的破布此时被取出,他与鸠摩什相对,双眼垂泪:“是我不谨慎,致有此败,连累了上师。”
鸠摩什却摇了摇头:“是老僧太过急切,总想着一代人做完所有事情,造业太多,难免反噬。”
两人相互安慰,赵和却心中烦躁,只是最后的理智让他没有做出上前扇两人耳光这样的事情。赵和有此器量,旁边看押二人的军士却没有,噼呖叭啦一顿打下来,两人再抬起头来时,鼻也青了脸也肿了。
赵和没有理他们,只是又下了一个命令:“救火是第一要务,捉住管权是第二要务!”
他心知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唯有等结果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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