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法家的这位何学长说赤县侯过问此事,不合大秦之律,但是朱郡守以你们七人来查此案,又合了大秦律中的哪一条?”
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插了一句话。
那何东精神一振,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张开嘴巴就要引用大秦律上的条文典故,却被萧由一挥手挡了回去:“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回答,朱郡守乃一郡之长,原本就有临机决断之权,只是有些奇怪,朱郡守为何会这样做罢了。”
那个负责交涉的严正拱手正容:“朱郡守来齐郡,自最下的小吏做起,历二十年,终为郡守,义仓之政,乃是他一力所倡,这些年来不知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定陶仓之火,烧是烧在定陶,痛却痛在朱公心上。他也知道,地方上积弊颇多,各种利害关系盘根错结,唯有稷下学宫中还算干净,所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遣我等为其效力。”
这一句“乘着学宫尚未被污”,又是暗指赵和到了学宫之后会把稷下弄得污烟瘴气,赵和气得都笑了起来。
原本谭渊、公孙凉已死,他对稷下学宫的怨气已消,可这个严正很成功地将他的怒火又引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这边的事情,我就交给你们了。”赵和目光冷然,向着几人点点头。
他让护军将卷宗、证物、人犯还有县衙尽数交接给这些稷下学宫来的人,自己扬长而去。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靡宝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抖着圆滚滚的肚子,小跑着追了过去:“君侯,就这样了?”
“靡家主莫非还有别的打算?”赵和停下来看着他:“这七人里,似乎也有商家之人啊。”
靡宝呸了一声:“稷下学宫里的商家算是什么东西,所得者不过皮毛,与其说是商家,还不如说是轻重家,靠他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他们既然执有齐郡守之令,此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赵和摇了摇头:“只不过耽搁了靡家主的时间,还误了靡家主的发财大计。”
“哈哈,君侯明察秋毫,我的这点私心就知瞒不过君侯,啧啧,本来这件大案要查到底,也不知有多少罪人家产都要发卖,官府发卖的话浪费太大,若是由我来总包,官府能落得更多的钱,而我也能赚取一点点利益。”靡宝哈哈笑着,然后脸色一变:“生意做不成就罢,唯有一件事情,还要请君侯为我做主。”
“你是说杀了你家账房的那个凶手?”赵和问道。
“正是,还请君侯念在我靡家出了些气力的份上,想法子将那个凶手交给我。”靡宝正色道。
“你不是常说和气生财么?”
“商家讲究和气生财,但一昧和气就护不住财。其实也不须君侯做什么,只要君侯许我用我自家的力量去办此事。”
“你用你自家的力量去办,为何要我同意?”
“私底下做事,难免会有些有违律法之处,稷下学宫的那七位未必能看得出来,却瞒不过君侯和萧王相。”靡宝轻蔑地向稷下那群人挑了一下下巴,沉声说道。
赵和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但他不置可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虽然双方进行了交接,可等交接完之后,天色也已经偏晚,故此赵和并没有直接离开。又在定陶县宿了一夜,次日上午,又等了一会儿,才领着人马离开了定陶县。
稷下学宫来的那伙人,也没有前来相送,倒是那个曾任过大鸿胪的任平,颤颤巍巍前来送别。
分手之时,他意味深长地道:“恐怕不久之后,我会在临淄与赤县侯再见面。”
等任平离开之后,大队人马前行,只不过行到途中,赵和看向程慈。
“听闻分乳堂程氏老太公今日寿诞,我有意去为老太公拜寿,程九郎,你为我带路吧。”
赵和没有用商量的口吻,而程慈此时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
“老太公此前就说,让我今年不必回去拜寿……”他干巴巴地道。
“此前是此前,此时是此时。”赵和扬了扬下巴。
程慈眼中泛起泪光,却无法反作出来,只能低着头带路。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赵和前来,赵和只带了两百余骑,其余人则令其缓缓前行。程家庄离定陶城不足十里,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只不过此时程家庄丝毫没有为老太公祝寿的喜庆,整个庄子都是鸡飞狗跳,还有零星的哭声。
定陶县的衙役们已经将庄子团团围住,稷下学宫的那七位,一个不少,全都在这里。
虽然在赵和将卷宗转交之后,程慈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真正亲眼见到,他还是忍不住泪下。而在此时,赵和却在旁问道:“你现在后不后悔?”
程慈愕然。
“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求我来查此案,你三伯的事情未必会露出来。”赵和道。
程慈呆呆了好一会儿,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下吏后悔的是自己愚笨,明知三伯犯错,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以致于祸及全族,特别是连累了老太公……但是,求君侯查此案之事,下吏并不后悔!”他想了想,用手扪了一下胸口:“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下吏绝不后悔!”
虽说如此,他仍是泪眼汪汪。
赵和点了点头:“你不后悔就好,记着今天的话,也不枉我来替你家老太公拜寿。”
程慈一愣,偷眼瞧向赵和,却见赵和一脸冷肃,只是扬了扬下巴。
“去吧,通禀一声,就说我,大秦赤县侯赵和,闻听分乳堂程公德高望重,正值寿辰,特来祝贺,闲杂人等,勿要惊扰寿星与我。”赵和道。
程慈心中的绝望顿时变成大喜。
他驱马向前,扬声叫道:“闪杂人等速速回避,赤县侯要为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寿!”
程家老宅略显狭小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那七位稷下学宫来的,正背手而立,其中法家的何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程氏家人,神情极是冷厉。
他径直走到跪在当中的老人面前。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体佝偻得紧,如今老泪纵横。
“不过是我一人之罪,为何累及家族!你们要捉就捉我,休要冲我祖父去!”程秀猛地冲出来,挡在老人身前。
“滚开。”何东一声喝斥,顿时有差役将程秀拖开,程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便只能嘴里喊几句了。
“我平生最恨就是你们这些邀名取巧之辈,分乳堂程氏,好大的名头,程拱程锦堂,你是不是程氏家主?”
跪于地的程老太公长叹了一声:“是。”
他当然是程氏家主,虽然早就不过问事情,家中事务都由三孙程秀操持,但这家主之名,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得背住。
“你身为家主,家中不良子弟,勾结豪强,巧取豪夺,盗卖义仓之粮,如今证据确凿,我要拘你入狱,你可心服?”
程老太公身体更为佝偻,好一会儿颤声道:“国有国法,理当如此,我……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一应人犯都给我抓起来?还不搜庄查问证据?”何东见他如此说话,又是一声冷笑,不再理他,回头看向周围的差役们。
差役们多少有些不情愿。
他们是定陶本地之人,捉管、钱、骆三家时,赵和都有意避开他们,只使用自己手下的护军。如今来抓名声比那三家豪强不知好多少的程家,特别是抓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而这老人还只是被不孝孙子牵连,谁能下得了手?
何东见差役们缩手缩脚,顿时大怒,劈手夺来一副枷锁,直接扔在了程老太公的面前。
“先给这首恶戴上!”何东盛气地道。
那副枷锁足有二十斤重,原本是用予可能反抗的重犯,给程老太公戴上,累都能将他活活累死。
差役们更是犹豫,何东怒极:“你们这是何意,莫非是程家的同党,也是盗取义仓粮食的贼人?”
此罪名一扣上来,差役们就不能再缩手缩脚了,在何东逼迫之下,一个差役头目只能拾起枷锁,先是哭着给程老太公叩了三个头:“老太公,对不住了……”
程老太公也是抹泪,挥了挥手:“依上官吩咐做就是,这是我自家作恶,自家得此结果,原本怨不得你们。”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今日老朽死于国法,不须怨恨谁人,只有一事,子孙须得牢记,若后世子孙见着被遗弃女婴,仍须分乳育之,不得轻易改我家风,若能如此,老朽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老人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哭声一片,就是稷下七人当中,出自儒家的马肃都忍不住低声道:“法理不外人情,何兄……”
“我们早就说好,涉及法理之事,当以大秦律为准绳,你们儒家就是滥好人。”何东断然拒绝他说情之话语。
眼见差役就要给程老太公套上枷锁,正在这时,程慈声嘶力竭的喊声传了过来。
院中众人都是愣住,紧接着,程氏家人都面露喜色,其中以程秀最甚。而稷下七人则满脸不高兴,何东更是冷哼了一声,厉声道:“我等执行公务,哪管他什么赤县侯黑县侯,快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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