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成公主现身的时候,带着凛冽寒气的压迫感布满了整个地道。
毫无疑问,之前一直若隐若现尾随二人的寒意,就来自义成公主。
她身上这种寒气,大抵很少有人见识过,不像突厥萨满的招数,更像是觉醒徒的觉术。
而论寒气本身,此刻虽然收敛着,但舞马能感觉到它的可怕威力。这位义成公主,在研究觉术的道路上比他认识的所有觉醒徒走的都远,毫无疑问。
舞马和宇文剑雪马上缩到地道一角,背靠墙边,朝向义成公主。义成公主应该能看出两个人眼神里的紧张。
舞马说,公主殿下言而有信,我已经按照约定离开汗庭,您却不肯放手是为何故。
义成公主微笑,“大家都是聪明人,兜圈子就有些傻气了。话说回来,舞郎君和阿史那燕在汗庭西北处已经布置了好几天的陷阱,等着我跳进去,怎么临到头来,你却将她卖掉了?”
舞马吃了一惊,脚步连连往后退。他想自己的脸色这会儿大概很难看,“可敦(突厥王后称可敦)说笑了,我和贵族阿史那燕公主从来不是一路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义成公主看着宇文剑雪,“这位姑娘花容月色,国色天香,比之我那便宜女儿还要更胜一筹,怪不得你舍她而去,我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嘛,你得明白一件事——自打你来到草原,就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说完这句话,地道内的气温再次向下直坠。
青黄色光芒照下,墙壁和台阶上首先生出厚厚一层冰霜。
紧接着,冰霜从台阶的石板往上蔓延,巨大的冰柱将舞马和宇文剑雪包裹起来动弹不得,就像融在琥珀里的虫子,除了脑袋。
舞马想,义成公主有意将两个人的脑袋置于冰体之外,大概还是不希望两个人死的太过痛快。
冰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钻进两个人的毛孔里,在肌肉和血管里徜徉。他们被冰柱限制自由,竟然连颤抖都做不到。
在义成公主动手的一瞬间里,舞马当然也试着催动觉术,【仇之皂虎】【狂躁之枪】【狂躁袈裟】【形之白马】【马踏白云】【风驰电掣】【佛灯清火】【紫青剑气】,统统试了一遍,没辙,都使不出来。
义成公主的觉术似乎明显比他和宇文剑雪高出了一个大阶位,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在冰柱控场之内,两个人毫无反抗之力。
义成公主没有直接了当杀死舞马和宇文剑雪。于是,舞马似乎得到了一个解开千古之谜,了却毕生遗憾的机会——
“公主殿下还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呢。”
他想,义成公主明白这疑惑是什么,前几天在他的帐篷里,他把疑惑讲的很清楚,但那个时候这位公主殿下故弄玄虚地离去了。
义成公主没有理会他的话,转而走到宇文剑雪身边。说来奇怪,宇文剑雪身上原本一片脏灰,狼狈得很,但被冰柱包括起来之后,那些泥土灰尘污渍统统不见了。大概她天生适合冰雪。
“姑娘,”义成公主望着宇文剑雪:“我知道,舞马来这里是为了破解诅咒,而你呢。”
舞马看出来宇文剑雪本不想回答她的话,但声音还是从她的喉咙里发了出来,“与你无关。”
义成公主并没有被激怒。
她说道:“我本该将两个人都杀死,但我今天心情很好,所以决定留下你们其中一个人的性命。”
舞马冷笑,“猫捉耗子的老套游戏。”
“是啊,可你们没有选择,”义成公主笑了笑,“我说错了,应该是——你没有选择权。但是她有。”义成公主看着宇文剑雪,“决定权在你手里。”
宇文剑雪冷眼不语。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我可以腾格里之名发誓,我说话算话,只要你做出选择——到底谁生,到底谁死,我履行誓言,决不反悔。”
“你是汉人,突厥的神又管不到你。”宇文剑雪说:“除非,你先把我身上的冰融化掉。”
“孩子,你没有选择。也只能选择。”
无论舞马怎样提醒宇文剑雪这只是对方戏弄猎物的把戏,宇文剑雪还是作出了选择——让舞马离开草原追寻自由,而她将长眠于此。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义成公主问她为什么。
“为了朋友。”
“姑娘,不是朋友。”义成公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朋友不是女人的命。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为朋友,尤其是所谓的男朋友卖命,但会为了爱情。”
宇文剑雪对舞马说你可别信她的。舞马说,这个我明白,我们是真朋友。宇文剑雪说你明白就好。太好了。
义成公主一直摇头,摇啊摇,一阵痴笑,直道“傻子。”连说了两遍。
说完,忽然停下笑声,捂着脸庞大声哭泣起来,弄的宇文剑雪和舞马颇有些不知所措。
哭罢了,义成公主抬起脑袋,看着舞马,“年轻人,现在我来解答你的疑惑——为什么,我只是个宗室女,却对大隋忠心耿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圣君。”
“因为,”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望着宇文剑雪,“我就是她。”
听她说话的两个人一阵茫然。
“姑娘,你的名字叫宇文剑雪吧,”义成公主自顾解释起来,“换种角度来说,我就是离家远去、和亲草原的宇文剑雪。圣君对我而言,就是端坐于庙堂之上的舞郎君,二位可明白了。”
这句话里的意思很绕弯,舞马品了一番,“你的意思是,你和杨广也是真朋友喽。”
宇文剑雪涨红了脸,吐了一口唾沫,“呸,那暴君似豺狼,凭什么和舞郎君比?舞郎君拼死救过我的性命,那暴君对你又如何。何必往自家脸上贴金。”
这大概是宇文剑雪此生说过的最刻薄的话。
义成公主道:“在旁人眼中,舞郎君又未尝不是如此?否则,他身上这些凝如油膏般的血煞气是从何而来的?我不必亲眼瞧,也晓得那煞气之后流淌的是千百万人的血。你眼中这位哪里都好,是顶天立地大英雄的舞郎君,其实才是暴君,是刽子手罢。”
宇文剑雪无视舞马略带尴尬的神情,以更加不屑的冷漠回应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则自顾讲起了自己故事。
无非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不慎闯入皇宫禁地,险些被千古明君塔的防御法术碎为齑粉,而杨广恰好出现,冒着性命危险将少女救了出来。从此以后杨广的影子就种进了少女的心里,缓慢而又坚实地从心房土壤吸收水份,发芽,成长,长出枝干,长成大树,直至开花结果。
她讲了很多自己和杨广的故事。但说来说去,都是她在皇城的角落里张望,气势恢宏的宫殿,巧夺天工的廊雕,棱角分明的马车,高大如山的背影,紫薇宫栏杆下的不期而遇,以及那个普天之下最威严、最至高无上的男人不经意间向她投来的饱含柔情的微笑和目光。
义成公主对隋炀帝的褒扬真诚而夸张。
八个月之后,宇文剑雪将远赴江都刺杀杨广,于兵荒马乱的街巷与舞马重逢。
那是一个注定无法入眠的夜晚,在背靠背的硬板床上,宇文剑雪告诉舞马,义成公主是个疯子,说的都是疯话——
在义成公主的口中,杨广调戏母妃成了自由爱情的硕果,弑父成了对不公命运的抗争,装着女童的任意车成了毫无根据的诽谤,营建东都、累死一百万人是提升中央统治力的必然牺牲,修造京杭大运河是加强东都与江南联系的必然举措,三征高句丽成功打消了邪恶国家西侵的妄想,为子孙后代换来安宁,而开天辟地创立科举则汇集了全天下的人才。
总而言之,好大喜功乃为深谋远虑,横征暴敛终归帝王手段。
.……
然而,此时此刻,义成公主完全沉浸于讲述自己风花雪月故事的时候,宇文剑雪没有驳斥她,只因她说话时眼里的狂热跃动如一团蓝色火莲,任何人在这个时候企图浇熄火莲,只会被滚烫的高温反噬。
至于义成公主来草原和亲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她出身皇族宗亲,阿耶和杨广是同宗兄弟,是血脉之亲。
少女爱上了堂叔,爱的毫无道理又至死不渝。
杨广是千古明君啊,怎么能迎娶自己的侄女。而她又没有勇气看心爱的男人每天夜里走进其他女人的寝殿。她试着看过,看不了——上着华灯的寝癜黑漆漆一片,分明是静悄悄的夜,却有刺耳残忍又销魂的浪叫声在夜空中飘荡。这声音如幽魂般久久尾随着她,从大殿的角落,到难眠的床铺上,到头昏眼花的次日正午。
于是,成为公主,远赴草原,嫁给一个充满野心的异族男人,为杨广,为大隋稳住北方大患,成了她彼时彼刻唯一的选择,也将成为她一生无悔的抉择。而舞马的疑惑,终于在他北上草原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得到了解答。
“现在,”
义成公主抬手,望着宇文剑雪,“我要亲手摧毁从前的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告别。”说完看向舞马,“而我从前的圣君,因为从前的我炽热的爱,你将活下来,但永世沉入冰封??。”
“你想进入古神墓罢,”舞马的表情严肃起来,“谁都不晓得里面有什么危险??,你需要有人探路????????。”
“知道么,”义成公主笑了笑,“在突厥,最不缺的就是愿意为我双手奉上生命的男人。”
义成公主的身影模糊起来,地道里的温度一降再降,一度让舞马以为自己漂流到海王星那充斥着水、甲烷、液氨的冰幔里。
不知零下多少度的杀气盘成了龙卷风,将舞马和宇文剑雪像粽子一样包围起来。
舞马暗自磨动牙齿,好让被紧密夹在牙缝中间的药粉洒落下来——为了杀死这个疯女人,带上宇文剑雪活着离开这座冰封的地道,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催动那种从尸怪末世带来的,一辈子只能使用三次的嗜血状态。
他必须提醒自己,这种名为【血腥马里奥】的状态,在末世时代,他已然用过一次了。
就在这个时候,原先已然升起的古墓之墙忽然落了下来,只在瞬间。
门壁上一幅熊怪图腾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幻化出一根黝黑色长枪,枪头下数不清的黑丝毫无规则飘荡起来,枪身四周弥漫着舞马熟悉又陌生的绝死气息。
义成公主原本高高在上的等阶压制,在这股绝死气息面前被吸收的丁点儿不剩。
她脸上的神情由虔诚神圣转为不安惶恐,她转过身子,化为一股无形之风消失不见了。
然而那股绝死的气息并不打算放过她。黑樱枪一瞬凝实,刺眼的光芒在一瞬之间又暗了下来,闪电般出现在地道的另一头,整个过程无影无踪没头没脑就像穿过了一梭看不见的空间隧道。
黑樱枪再次现身的霎那间,空气颤抖了一瞬,数十股细小的微风向四面八方凌乱散开。
随着一股股微风散尽,义成公主出现在半空中。黑樱枪从她后背而入,贯穿整个身体,却没有留下一滴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头来,不无悲凉地看着舞马,用游丝般的声音说:
“你杀死了最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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