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丘上,流云悠悠。
那个古朴的院子,静静坐落着,宛如一位入定的老僧。
咧。
赵寒推门而入,身后几人相随。
秋风过处,坟茔、老井、花草,还有地上盘旋着的落叶。
整个院内,宁静如初。
赵寒踏过石道小门,来到后一进的小院,山壁下的那个小厢门前。
“羽儿,唱一段吧?”他说。
“在这?”
身后,洛羽儿有些不解。
先前在庄子里,赵寒说要请他们三个一起去捉高昌厉鬼,还问了徐里正两人,一个奇怪的问题。
从前,徐继贤他们夫妻两个,有没有什么言语上的嗜好,比如喜欢读些什么书,又或说些什么笑话之类的?
徐、柳二人觉得很奇怪,可还是回忆了起来。
徐望贤说,兄长是个稳重之人,平日除非必要,都不会多言半句。
至于兄嫂,他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柳莺想到,徐王氏素好雅乐,平日在家人欢聚时,总会哼唱些古调曲子。
赵寒就问柳莺,记不记得徐王氏唱过些什么。
柳莺说记得,赵寒马上请她把徐王氏最常唱的一段、教给了洛羽儿,说是要派上大用场。
洛羽儿也是奇怪,可见赵寒认真的模样,她也就学了。
随后赵寒就带着众人来到浮云斋,说是要来捉鬼。
正当洛羽儿警惕四顾的时候,赵寒竟然让她唱曲。
学那曲子,就是要来这里唱?
那说好的“捉鬼”呢?
“好主意!”
姜无惧一拍肚子,“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听香儿妹你唱过曲儿呢。
你嗓子这么甜,唱得肯定比丽华楼里的姑娘们,好上不知多少倍。
一准是,三日不知肉味!”
“这词终于用对一回了,大胆。”赵寒道。
“好说了,别的词记不住,这带肉的我还记不住吗?
啊哈哈哈……”
嬉笑声中,洛羽儿走到了院落中央。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率真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丝羞涩。
毕竟,这还是十余年来,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唱啊。
“喂寒老弟,”姜无惧低声道,“瞧香儿妹那样,她该不会是唱曲跑调吧?”
“谁知道呢?”赵寒笑道。
姜无惧道,“哎我说你这就不对了。跑调你还让人去唱,这不让她自己打自己脸吗?”
“正好啊,谁让她平时老打咱俩的脸,这就叫‘公报私仇’,懂?”
“对啊,嘿嘿,寒老弟你这招高……”
诶……
一个少女的歌声,无来由的,悠悠而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声音婉转得像一只百灵鸟,扑打着翅膀,在院落间回旋飘舞。
却又带了一丝青涩,仿佛歌者不是个惯唱的伶人,对曲调也有些生疏。
可正是这样的不假修饰,为曲子平添了一种天然的味道,沁人心肺,哀而不伤。
半晌,少女歌声一转、忽然拔高了去,那只百灵鸟,就这样飞入了云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白云下,庭院间。
少女这么站着、唱着,衣裙飘飘,晨光洒在她那张略带青涩的脸上,犹如岁月一般美好。
此刻,无人做声。
空谷群山间,唯有那悠扬的歌声,与时而传来的鸟鸣,仿佛在一唱一和,久久不绝。
姜无惧闭着眼,如痴似醉。
这唱词取自《诗经》,可曲调却是徐王氏从家乡古调里,撷取而来的。
徐望贤和柳莺一听之下,故人往事纷纷涌入心头,眼眶顿时一片湿润。
赵寒呆在了原地。
那宫商角徵、句句唱词,彷如点点秋雨,敲打在少年的心头。
这歌声,仿佛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眼前,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朦胧出现。
夕阳如血,四野苍茫。
恍惚间,仿佛有个背影,站在了前头的远方。
懵懂的少年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楚远处的那张脸,可是万丈的霞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别走……
背影缓缓而去,消逝在了天际。
只留下那个嘶喊着的孩子,独自一人,站在血色荒凉之中。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
他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我?
我又是谁??
我究竟是谁???
嘭!
大响忽起。
前方小屋的木门猛然打开,一个半人高的黑影现了出来,身上点点血光泛出。
“高昌厉鬼!!”姜无惧跳了起来。
洛羽儿的歌声戛然而止。
眼前,这黑影的形状特征,她曾和它相距咫尺,没人比她更熟悉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像无惧那样吃惊,只是有些惊奇地看着。
噗,噗……
阴影中,黑影缓缓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人儿。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跟个小乞丐似的。
他只有到成人胸前那么高,乱发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透着无限的童真。
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
众人呆住了。
怯生生地,男孩走到了洛羽儿的面前。
他懵懂地看着少女的脸,一把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娘亲,你……是我娘亲吗,你是我娘亲吗……”
洛羽儿心头一动。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小脑袋:
“嗯,允奴乖,允奴不要怕啊,娘亲回来看你来了……”
“你……你真的是娘亲……
娘亲,娘亲……”
晨曦下,一大一小,两个身躯紧紧相拥。
身后,徐望贤和柳莺的眼里,泪水夺眶而出。
赵寒却笑了。
笑得如此的惬意,犹如秋夜去尽,温暖如春。
……
……
真相终于全部揭开。
原来,这个让人们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的“高昌厉鬼”,竟然就是徐继贤与徐王氏唯一的儿子,徐允奴。
当年出生后不久,他就被发现是个呆儿,眼神呆滞,迟迟不能说话。
可兴许是上天怜悯,徐允奴天生一副异于常人的体魄。
尤其是他矫健的四肢,才五六岁的光景,竟然比一些成年男子跑得还快,一双手爬墙上树的,灵活如猿猴。
对于这个“天生有缺”的儿子,徐氏夫妇从没有嫌弃,一直关怀备至,还给他取了个“允奴”的名字,取“上天允之”之意。
后来,徐王氏因病离世。
徐继贤悲痛莫名,就在浮云斋里修了座石墓,安葬亡妻。
从此以后,他对小允奴更加怜爱,就把事务都交给其弟徐望贤打理。父子二人在浮云斋上相守而住,平日很少下山了。
再后来,高昌使团入谷,徐家庄上下忙成一团。
身为里正,徐继贤不得不出面迎接,每天回来都很晚,所幸小允奴生来坚强,也没有太多要紧。
后来,在蛇齿隘那个血腥的深夜,徐继贤和花妖大战不敌,退回了浮云斋里。
借着这“阴尾”里更为强大的法阵,还有一件珍稀的“宝物”相助,他终于把花妖挡在了门外。
可他已经身受重伤。
之前,在阴首大战时,花妖发现了“窒阴之地”的秘密,就狂笑说道,要把这山谷变成它修炼的“宝地”。
徐继贤心知,这谷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寻常百姓,以花妖的狠辣,如果它控制这山谷,那一定是生灵涂炭。
要铲除妖物、挽救乡亲,他只有寄希望于谷外来的人了。
可这山谷太偏僻,有可能到这里来的外人,只可能有一种人。
就是上邽衙门再次派来,寻找高昌使团的人。
因此,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血书,希望有一日能被外来的官差看见,从而得知事情的真相,请来厉害的法师,收伏花妖。
血书写好,他抬眼四顾,身边竟然只有小允奴一人。
虽然不舍、不忍,他也只好把这传递血书的重担,交在了自己儿子的肩上。
他深知,花妖虽然被法阵挡着,一时进不了这浮云斋,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它会一直监视这里。
而谷里的乡亲们,谁都有可能被花妖控制,整个山谷里,时时处处都是危险。
所以,他把那件珍稀的“宝物”,也交给了小允奴,嘱咐他一定要随身携带,以作护身驱邪之用。
只要有那宝物和法阵同在,花妖是不容易进得来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往后三年里,花妖屡次想破门而入,都被宝物和法阵挡在了门外。
也正因此,花妖才想到用壮年法师的尸首,引诱赵寒进入浮云斋,从而利用少年想要找到“厉鬼”的心理,引他出手,破坏法阵。
这样,花妖才能进入这院子,把这谷里最后的一个“隐患”,彻底铲除。
小允奴虽然言语有碍,但其实心中非常懂事。
他用小手拿起铲子,默默在院里挖了个坟,把逝去的父亲葬在了娘亲坟墓旁边。
这么小的年纪,又孤独一人。
这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是绝难熬得过去的。
可小允奴天生一副好体质,他小小的心灵里头,又始终记得父亲的临终托付,一定要将把血书,交到外头来的官差手上。
所以,借着院里的存粮,老井里的水,小允奴竟然就这么顽强地,自己一个人生存了下来。
后来没有粮食了,他又不敢白天出去,只好等到夜里,偷偷下山到村子里去找东西吃。
有时远远碰到了山民,因为父亲的嘱咐,他也不敢靠近,只能借着自己手脚灵活,跳入草丛又或爬上树梢,躲避过去。
这就是过去三年里,“厉鬼”屡屡神出鬼没的原因。
除了寻找粮食之外,三天两头的,小允奴还会趁着深夜,悄悄跑到蛇齿隘去。
他一直苦等着,父亲说的那些“外头的人”的到来。
终于,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等到了。
听到那些外头的口音,看到衙役们的服饰,小允奴知道,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可法师们的惊叫和法术,吓住了他,他跳上了隘口岩壁的藤蔓,爬到上头的石台躲了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那些人群里的一个人,却让小允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于是,第二天的夜里。
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进了庄子,一间间厢房找了过去。
终于,他找到了在蛇齿隘遇见的那个人。
那个少女,洛羽儿。
他拿了血书想要递上去,可他还不到十岁,而眼前的人,毕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
小允奴犹豫了。
这时,屋里的洛羽儿看见了他,以为厉鬼来袭,大叫一声就冲了出来。
小允奴怕了,借着墙边的树越过墙头,往外头跑去。
被人紧紧追着,他慌不择路,竟然跑到了蛇齿隘。
一看到这个地方,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第一眼看到少女时的感觉。
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他突然停了脚步,回身就想把血书递给少女。
此时,赵寒与姜无惧突然出现。
小允奴又是一惊,连忙转身,往蛇齿隘的山道跑了上去。后来趁着山道的遮挡,他爬上树梢,逃出了赵寒的视线之外。
两次受惊,孩子真的怕了,躲回了浮云斋里,再也没有下山。
又过了一日。
那晚夜深人静,院落里,忽然传来噗噗的声响。
小允奴又怕又好奇,悄悄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赵寒进了院子,站在父母的坟前,还看到了他。
他很害怕,转身就跑回后院的小厢里,一把抓起父亲的血书,躲在了父亲造的一个暗室里。
慌乱中,血书的一页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后来,赵寒二人进来到处搜寻。
小允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一页的血书,被拿走了。
他也再次看到了洛羽儿。
他很想出来,可还有赵寒在,他终于没敢。
再后来,就到了“决战”的夜晚。
门外,无数的人群喧闹声,让小允奴又惊又怕。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了夜空,其中三个字,猛然把孩子的耳朵敲醒了:
“徐、继、贤!”
听到父亲的名字,小允奴莫名的激动,爬上了屋顶,往外头看去。
他好想看看,这么多年后,是谁再次叫出了父亲的名字。
是亲人吗?
还是,就是父亲他自己呢?
可孩子失望了。
他看到的,是那个法坛,那些吓坏了的人群,还叫着什么“厉鬼现身”的话。
小允奴从屋顶爬了下来,就这样,“厉鬼”再次消失了。
那时的院门外,杀气腾腾,喧嚣震天。
可院落里,一个小小的孩子,拿着那封残缺的血书,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偷偷哭泣。
信没了。
父亲吩咐的事,做不成了。
外头那些大人的脸,一张张的都好吓人。
还有明天吗?
他几乎绝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一个清澈的歌声响了起来。
曲调那么的熟悉,就像一个久别的亲人在耳边吟唱。
小允奴忽然站了起来,抹抹眼泪,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什么?
是妖怪吗?
是那些可怕的大人们吗?
是那个,自己怎么都看不明白的人世吗?
孩子不知道。
懵懂的他只知道,自己不要再呆在这个黑沉沉、像个笼子的地方,再也不要了。
这一刻,他选择了走出黑暗,走向那个清澈的歌声,那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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