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交子务的账目早就开始清查,文彦博把京城留存的部分都清点过了,老文把结果毫无保留,都告诉了王宁安。
千言万语,只有四个字,那就是触目惊心!
可是真正清点之后,王宁安才发现这四个字简直太轻了,根本不足以形容问题的万分之一!
比如,在西京的账目上,益州交子务有历年留存的准备金,多达536万贯,王宁安觉得就算打折,也有二百多万贯,至不济,一百万贯还是有的!
但结果出来,王宁安都傻眼了,只有83万贯……等等,居然是负数!
什么?
王宁安几乎气得跳起来,竟然是欠款!
开什么玩笑,益州交子务啊,是印钱的地方,居然有了欠款!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拿别人都当傻瓜吗?
“钱呢,钱都哪去了?”
陈顺之负责清查账目,他足足忙活了5天的时间,此时也是眼珠子通红,瞳孔的血都要滴出来。
相比陈顺之,吕陶和陈慥两个更是目瞪口呆,都有吐血的冲动!
吕陶这小子算学厉害,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家里穷,土地都被他爷爷给卖了,到了他爹这一辈,只剩下一间杂货铺为生,日子过得艰难,吕陶从小就帮着他爹经营,这小子聪明,善于算账,竟然把小小的铺子弄得红红火火,也正是靠着他的天赋,才挣够了上学的钱。
到了益州府之后,跟着银行的高手学了不到两天,就把复杂的账本理得清清楚楚,连陈慥都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这小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谁都以为交子务是个肥肉,哪怕肉被吃掉了,总还有点骨头,至不济,也该有些汤汤水水吧!
可惜的是,的确剩了点汤,只是汤是馊的,喝下去要出毛病的!
“大人,你请看,皇佑五年3月,益州交子务转三司80万贯,用于购置军粮,8月,又转30,购置马匹,9月,25万贯……还有,嘉佑元年2月,调50万贯,用于奖励有功将士。”
王宁安一听这些内容,就眉头紧皱。
“皇佑五年,正是我大宋积极筹备,恢复燕云的日子,嘉佑是光复幽州之后,陛下改的年号,也就是说,这前后从巴蜀调走了两百多万贯的粮饷,都是用来打仗了?”
“这个卑职就不清楚了,只是账目上是如此,而且益州交子务还承销了150万贯的债券。”
“什么?”
王宁安劈手将清单拿过来,仔细看去,不由得摇头。
“不对,别的我不清楚,所有战争债券,都是我经手发放的,当时购买十分踊跃,其中最多的一部分被京城的将门买走了,另外平县的豪商也吃下了三分之一,还有河北当地的士绅,甚至江南和岭南都有人买债券,唯独巴蜀,当时没有纳入购买的范围,他们如何能得到这笔债券?”
陈慥忙解释道:“王相公,上面说是购买三司的债券!”
“胡说!”
王宁安厉声道:“三司怎么可能直接发债券!他们的债券必须经过皇家银行!这是铁打的规矩!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三令五申,金融上的事情,怎么能胡来?三司要发债券,一定要委托皇家银行才行,当时的三司使是谁,谁给他的胆子?”
陈顺之忙说道:“当时的三司使是韩琦。”
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王宁安多精明,他很快就有了猜测。
从头到尾,浏览益州交子务的情况,历年都有超发问题,交子不断贬值。只是早些年,超发还都是朝廷允许的,甚至超发出来的钱,用来采购物资,填补朝廷亏空,咱们的赵大叔就是其中的罪魁祸首之一。
当然,赵祯不是存心要害百姓,而是当时赵祯膝下无子,恰巧又得了一场大病,好多人都嚷嚷着要从宗室选人过继。
赵祯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应付立储的上面。
国家朝政混乱,府库亏空,超发货币,搜刮民财也就成了必然之选。可是到了皇佑年间之后,赵祯励精图治,一改之前放任自流的作为,加上皇家银行成立,财政的亏空多数靠皇家银行借款填补,到了这时候,益州交子务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可就是前后不到六年的光景,原来益州交子务几百万贯的储备金消失一空,反而欠了一大笔钱。
早在皇家银行要兼并益州交子务之前,交子就已经岌岌可危,嘉佑二年初,交子一度跌破300文,后来虽然短暂回升到300文以上,可是到了下半年,就一泻千里,再也控制不住了。
显然,早就有人开始掏空益州交子务,当皇家银行利用交子,发放青苗钱的时候,有些人就意识到交子保不住,所以他们穷尽手段,把益州交子务的最后价值也给榨干!
然后想把烂摊子扔给皇家银行,随便还能毁了青苗法!
这么大的工程,这么深邃的算计,绝对不是王拱辰能完成的。
不是王宁安小瞧他,王拱辰有这个本事,还会被他轻松拿下吗?还会被三言两语,弄得方寸大乱吗?
想到了这里,王宁安就不由得想起了那位韩相公!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这是投降西夏的文人张元所做的一首诗,讽刺当年韩琦兵败好水川,向来豪杰自诩的韩琦遭到了当头一棒,知耻而后勇,很快韩琦被调回京城,和范仲淹等人一同推动庆历新政,结果一年多的时间,韩琦再度被贬出京……梦想打破了,自尊也丢失了……
观察一个人的生平,找到关键转折点很重要,自从这两件事情之后,韩琦就变了一个人,他知道正道直行走不通了,开始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翻天覆地地变化。
韩琦每坐到一个新位置,都尽量拉帮结派,大开便利之门。
把朝廷的名爵财富,肆意撒出去……结果就是人人都说韩相公的好话,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虽然韩琦没能爬到首相和次相的位置,但是他背后的势力,尤其是河北一带的豪门,已经非常庞大,论起绝对的力量,韩琦和文彦博不相伯仲,甚至还能压过老不要脸的贾昌朝!
如果这个局都是韩琦布下的,王宁安绝不会意外。
大举掏空益州交子务的情况有两次,第一次是北伐幽州,从账面上看,交子务损失了近400万贯,虽然后来有些弥补,但是西北水灾,又有人前后借走了200万贯,用来放高利贷,购买西北的田地!
具体情况,王拱辰已经招供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王拱辰之外,还有人拿到了多少!
而相比之下,第一次的问题更严重!
甚至可以说,没有第一次大举掏空,交子务就不会崩溃。
“这150万贯的债券,究竟是怎么回事?必须查清楚!我立刻向朝廷行文,让韩琦明白交代!”
王宁安压住了滔天的怒火,他早就觉得王拱辰不过是替罪羔羊,现在看起来,真正的毛病就出在韩琦身上。
老东西,你兴风作浪,干的坏事一点不少。如果说贾昌朝和文彦博是真小人,那么韩琦就是个伪君子!
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算我想放过你,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你!
王宁安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韩琦给捎上。
关键的突破口还在150万贯债券上面,根据交子务的官吏供认,这是三司让他们筹措,作为赏赐之用。
当时交子务已经出钱购买了很多军需物资,实在是无力出钱,只能发债券,让商人购买,这也是无可奈何。
他们说的好听,但是以王宁安的直觉,他清楚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别管说的多好听,都改变不了龌龊的本质。
……
“王相公,不得不说,大宋官吏的本事,真让我这个番邦异域的女子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萧观音抱着一摞子公文,找到了王宁安,眼神之中,带着一丝疲惫。
“王相公,我清查了一下往来公文,发现并没有益州府大规模征调民夫,给河北运送军需物资的记录。”
王宁安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莫非说所谓近二百万贯的军需粮饷,都是假的?”
“那就要问你王相公了,你亲自领兵打仗,可收到了来自巴蜀的物资?”
王宁安眉头紧皱,“没有!”
“这就对了,三司假装采购物资,把交子务的钱给了商人,商人又购买150万贯的债券,回馈朝廷的诸公!要说起来,商人不过捞了50万贯,而朝廷的高官足足捞了150万贯,谁的本事更高明,一目了然了吧!”
王宁安听得后脊背发凉,不寒而栗,回过头想想,幽州之战,赢得还真特么侥幸!
当时的大宋和辽国,根本是两个病夫在较量,比的就是谁的问题更多!幸运的是,辽国直接分裂了,大宋才有机会,不然,辽国稍微团结一点,大宋就完了!
想到这里,王宁安更加暴怒,正在此时,苏轼突然从外面气喘吁吁进来。
“姐夫,大事不好了,有三家商行倒了。”
“倒就倒了,有什么稀奇的!”王宁安没好气道。
苏轼都快哭了,“寻常商行没什么,可这三家,是当年创立交子的16家之3,其余各家,只怕也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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