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左岸,东军左翼的竹中重治正在经历痛苦的思索。
双方在中路的激战局面他已经大致知晓,对面德川家的三河兵似乎也即将要有动作,但以善用奇计著称的“美浓麒麟儿”却在犹疑不定,决心难下。
既没有老老实实按照事先的承诺,向平手一方发动猛烈攻击,也毫无调换立场临时倒戈的打算,一直保持着按兵不动。
可是这种不动并非胸有成竹,只待东风,而是前途未卜,举棋不定。
看起来竹中重治在最近三年是非常风光的。作为一个无官无位的隐士,适当出现在了政坛之上,获取了方方面面贵人们的一致认可,得到南近江豪族联军的拥戴效忠,还通过故有姻亲关系,暗中遥控着美浓三人众与自己一唱一和。
在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三人搞出大新闻,协助织田信长复起之前,京畿地区舆论一度认为,竹中重治可能是中枢的第二大实力派,实际影响力仅次于平手汎秀,犹在浅井长政、织田信忠、德川家康诸人之上。
就算是织田信长重出江湖,震惊四邻,完全打破了既有的政治格局,竹中重治依然被当作是需要慎重对待、极力拉拢的一方豪杰来看待。
但这并不能使他的病情好转,也无法缓解心中的忧虑。
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的打击令他难以维持旧日从容不迫的姿态。
见此,其弟竹中彦作疑惑道:“兄长是否思虑过多了呢?往日隐居,一文不名之时,反倒笑口常开,安贫乐道。如今身居人上,举足轻重,反倒如此长吁短叹?是何道理?”
闻之,竹中重治苦笑解释:“当时固然潦倒,却身在幕后,盘观者清,可以静待一飞冲天的机会。此刻名望虽然初立,却是大而无当,广而不精,反而时时有身死族灭的风险。”
这四个字,吓得彦作不敢再说下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竹中重治很清楚地明白,麾下的人马看似不少,然而内部关系完全没有理顺,远远没到形成合力的时候,短期内,绝对只能凑热闹而不能打硬仗的。
权势地位终究要武力背书。
所以竹中重治的权势地位也是建立在沙子上,一点都不稳固的。
两个月前忽然得知京都将乱,原本以为可以趁机会救出将军,以此为筹码周旋,慢慢将周围的附属势力经营成令行禁止的家臣。
可没想到,平手汎秀其人远在南海道,却是提前布下好几层埋伏,第一时间抢在所有人之前,打出了扶持公方归洛的大义名分来。
当时竹中重治正好病情又在反复,一度心灰意冷。
得到木下秀吉鼓励,才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勉力一试,看看能不能在织田与平手之间左右逢源,火中取栗。
经过一系列纵横斡旋,竹中重治获得了想要的话语权和地位,来此加入东军。
到了石川,他没花多少功夫,便看出平手刑部有意示弱,以退为进的手段,也针对这一点做了许多预估,想好诸般对策。
可没料到织田信长如此豪情,居然孤注一掷,雨夜渡河强袭,逼迫对方提前进行结局难料的决战。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可以解释为,粮草吃紧,无奈之下,向死求生的绝命绝体之举。
但堂堂织田弹正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必定会有后招。
后面的发展,竹中重治就感到难以看透了。
他的为难之处,就在于既不像让织田得势,也不能让平手获胜——无论谁稳定了局势,就不再存在从中渔利的空间。
先前之所以选择支持织田,小部分原因是被木下秀吉打动,更多是判断出东军外强中干,西军似弱实坚的内情。
甚至已经想到,如果对面德川信康忽然倒戈支持织田,就佯作不知,挥兵前驱,进行牵制,以防平手汎秀速败。
而现在又不好说了。
想要保持平衡,就必须依赖于精确的情报和精准的判断。沙场上瞬息万变,前者不用去奢望,后者现在也不是那么自信了。
竹中重治被迫开始考虑,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如果当真迫于时局,无缘天命的话,至少应该想点办法,给后代子孙一条康庄大道吧!
……
战场另一角落,长宗我部元亲亦是坐立难安,茶饭不思的心境,正是无独有偶。
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如临大敌,刚刚笑容满面,旋即眉关紧锁。“姬若子”今天倒真像是个性情敏感,喜怒无常的深闺怨女了。
好在家臣们还算理解,没有人提出有什么抱怨的,只安静地等待着主君做出最终决定。
个中情由,有志之士大概也能猜到。
先前长宗我部元亲紧紧跟随平手汎秀的步伐,是相信刑部大人智勇无双,前途光明,跟在后面想要借势而起的。
但今日,他对刑部大人是否能够取胜,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主要原因是被织田弹正雨夜奋兵,破釜沉舟渡过石川的气魄所震慑,另一部分原因是年初奉命远征九州,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原本以为,平手刑部是列国无双等盖世伟人,而自己则是仅次于他老人家的英雄豪杰,可以居于天下第二,组合起来足以一扫宇内,战胜所有不自量力的敌人。
现在感觉好像是想多了。
于是就不免开始思考后路——万一长宗我部家坚持奋战,却依然无法扭转局势,最终惨败,那么势必就遭到猛烈清算,之前许多年的努力可能会毁于一旦,又要回到四处躲藏、颠沛流离、仓皇度日的岁月当中。
反之,不如干脆消极应对,保存实力,留下足够的外交空间也许更好……毕竟织田弹正就算此战取胜,也不太可能一战就吞下河内、大和、和泉、纪伊、淡路乃至四国的诸多领地,势必还是需要扶植代理人(或者说走狗)的。
那么……
这么做的障碍就在于友军。
西军左翼共有八千余人,除了以土佐兵为首的四国力量之外,“六角余孽”三云成持所带领的甲贺兵也占了很大一部分,那家伙不知为何对织田弹正十分仇视,虽然跟平手刑部也没啥交情,但却成为西军最死硬的“鹰派”之一。
想要坐观成败,决计瞒不过此人之眼。
要不然,干脆从后面动手,先发制人,解决掉这个麻烦的友军算了……
——长宗我部元亲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危险的念头。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绝对不行。
万一是平手获胜,或者平局收场,中途背叛的人必死无疑。就算织田得胜,自己的名声也大大坏掉了,日后发展同样十分不利。
毕竟再怎么说,只是消极作战的话,日后总能想办法洗白,找理由圆回来的。而临阵倒戈……想洗白的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长宗我部元亲信心大挫之后,决断力远远不如从前,苦苦冥思半天无法得出结论。
但时间可不等人。
八月二十四日午后,三云成持接到情报之后,果断提出要向中路移动,企图支援平手本阵。同时东军右翼的浅井长政军,派遣矶野员昌为先锋出击,表现出强行跨河进攻的意图。
不管选哪条路,都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地步。
是战,是避,还是叛,究竟非得有个交代不可了。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长宗我部元亲格外焦躁不安,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定不下心来,脑子仿佛空空如也。
直到他余光发现,谷忠澄、吉田重俊、久武亲信、桑名亲成、中岛重房等一干家臣已经心急如焚,快要忍受不住,无视侍卫的阻拦而冲到跟前时,终于来不及多想,脱口道:“将浅井军拦在河滩上,我们要守住刑部大人的左翼!”
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浑身力气,说完便瘫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这时候他完全没办法全面思考,只能下意识出于直觉去判断。
平手刑部和织田弹正当然都是难以仰望的人杰,但前者尊重名教,珍惜羽毛,十分有耐心,做任何事都要先在大义上站住脚才施行,所以处理和泉、纪伊各地国众,都是软硬兼施,并不怎么见血,对阿波、赞岐更是反复征伐之后,才小心翼翼纳入统治。
而织田弹正,虽然也很关注名分与手腕,但行事苛烈急躁得多,经常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行为。他一路走来,尾张、美浓、近江各处,除了在京都讲究仪态,无不杀得血流成河。对寺社课税、对北畠家的威逼和对将军的压迫,显示出肆无忌惮的行事方略。
一定要选一个的话,果然还是仁君更好啊!
哪怕这个“仁”只是刻意装出来的形象,总也比装都不装的要好得多。
说出结论之后长宗我部元亲瞬间轻松了很多,同时也隐约感到自己身上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令人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轻微如飞絮般浅淡无痕,却又萦绕于胸,无法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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