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四年(1571年)正月二十八日,和泉的岸和田城里,完成了日常政务的平手汎秀安坐在书房之内,接待两名意料之外的尊贵客人。
分别是石山本愿寺来的下间赖廉,以及真言宗高野山根来寺的杉之坊照算,还有临济宗妙心寺派的虎哉宗乙作陪。
二位高僧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
“什么?三好家居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唉!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听闻了来者的叙述之后,平手汎秀先是一脸震惊,继而拍案而起,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
仿佛他真的是刚刚听说这件事情似的。
下间赖廉尽管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但于人心的险恶还是欠缺认识,没有看穿这份演技,相信了对方的表态。
于是这位三十五六岁的高僧神色稍缓,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定了定神,继续说到:“这个日清……乃是贫僧座下最为好学的弟子,一向是谨言慎行的,所以才放到外地去主事,怎么可能聚众作乱的事情呢?我看其中定有些蹊跷。”
“唉……”平手汎秀叹了一声,试探性地提问到:“据我所说,三好阿波守(长治)此人,少年气盛,性子有些急切,或许是令徒无意间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吧?”
“……这种可能性倒是不能完全否认。”下间赖廉想了一想,微微点点头,但随即又皱起来眉头:“就当是如此吧!那治他一人的罪即可,若是证据确凿,我们石山本愿寺也没有什么话说。可是现在居然扬言要驱逐日莲之外的其他所有宗派,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太荒唐了!”特意被叫来陪客的虎哉宗乙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个事情,显出不加掩饰的气愤,“聚光院(三好长庆)的灵柩还放在临济宗的寺庙里供奉着呢!三好阿波守这么做,简直就是……哼哼,恐怕是有数典忘祖的嫌疑吧?”
“咳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杉之坊照算清了清嗓子,帮腔到:“我看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家情况贫僧不清楚,但我们真言宗在阿波一国传道已经数百年了,承蒙信徒们布施,算是有些财产的,说不定三好家就是盯上了这些!”
“各位说得甚是。”平手汎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趁着还没生出大乱子,我们赶紧派人对三好家警示规劝一番吧。弘扬正法,纠正邪道,乃是大义所在,民心所向,我平手家一定会鼎力支持的!”
“多谢刑部大人了!”杉之坊照算深深鞠躬施礼,语气诚恳地恭维道:“在这南海道诸地、濑户内海沿岸之地,有了您的首肯,那肯定是事半功倍的。”
“此言有理。”下间赖廉也表示了赞同,“仅凭我们方外之人,想要约束三好家,实在有心无力。神佛的尊严,唯有依靠平手刑部才能得以维护。”
一向宗是这次直接收到打击的对象,而真言宗则是阿波国内占有率最高的宗派,所以这两个势力都对三好长治的行动十分关注。
而虎哉宗乙多少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临济宗的受众主要是以高层武士为主,对四国的重视程度没那么高。他特意提议说:“贫僧觉得此次需要彰明一个态度,只是抵制三好阿波守的胡作非为,并不是要对日莲宗开战。”
“说得不错。”平手汎秀表现出十分赞同的样子,“就请虎哉宗乙大师,您亲自往京都、奈良、比叡山等地走一趟,与天台、华严、净土等各宗派的法友们沟通此事。可千万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是仗势欺人啊!”
众人尽皆点头称是。
正要接着商量如何与跟三好家交涉之时,忽然书房门外窜进来一个五短身材健步如飞的武士,急匆匆走到平手汎秀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平手家的目付总管服部秀安。
平手汎秀听得色变,挥手吩咐道:“赶紧将这个消息向在座的各位高僧通报一下!”
“是。”服部秀安答了一声,起身应上几道或期盼或忧恐的目光,朗声道:
“方才,留守阿波上樱城的汤川殿送回了紧急密函,信中说三好家于前天下午,已经开始派兵围剿庙宇,驱赶僧人了!一天之内,就有三座寺院被焚烧,五座寺院遭到劫掠,死伤的僧侣和信众至少有三百五十人……”
“可恶!竟敢如此!”下间赖廉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我一向宗上下,定要让凶手尝尝神佛之怒的后果!”
“这这……这是佛法的灾难啊!”杉之坊照算惶然失色,慌忙间伸手拉住平手汎秀的衣角,“刑部大人,事到如今,不出兵的话,怕是不能平定阿波法难!”
“到了这一步,确实是必须做好动武的准备不可了。”平手汎秀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询问道:“本愿寺和根来寺若派出僧兵的话,我会提供一定的方便。”
平手汎秀表现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愿意轻易派兵去四国。
不派兵,也就意味着对胜利果实没有兴趣,这对一向宗和真言宗来说其实不全是坏事。
但问题是,没了平手家的军队,僧兵们有能力解决问题吗?
真言宗是传承日久的老宗派了,一向宗也已经过了四五十年的太平日子,如今他们虽然仍掌握着无数的寺院和众多僧兵,但徒然是守土而已,无力开疆拓土。
千百年来,武士们相互杀来杀去,稍微疏忽就会倒在血泊里,所以始终保持着新鲜活力。和尚们虽然也尔虞我诈,但失败者一般只是贬谪而非灭族,整体生活环境要温和有序得多。取得富贵之后,僧院高层整体便偏向保守,缺乏内部变革和外部进取的斗志。
在战国时代,倘若哪家大名敢于进攻比叡山、石山、高野山,那当然会遭到激烈抵抗。但如果只是在自家领地打击某些宗派,和尚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对付。
听了平手汎秀的建议,杉之坊照算毫无喜色反而颇有些为难:“唉,现在正是春耕,僧兵们都要回家务农……估计,未来两个月之内,根来寺最多能组织一千到两千人跨海到四国作战。”
“时间真是不巧……难道说……”下间赖廉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
两个和尚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他们自以为发现真相了:大概三好长治就是趁着春耕,僧兵们无法全力出击的时间点,才会这么嚣张地驱赶僧侣,掠夺佛寺。
看来,与真言宗、一向宗为敌,是早有预谋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遂意了!
财大气粗的下间赖廉立即慷慨解囊:“石山人口比不上高野山,这农忙时节,恐怕连五百人都派不出来,发动当地一揆,也未必能起到很好的效果。但我们愿意拨出五千贯军资金,支付给愿意出兵协助的朋友。”
本愿寺占据了土地肥沃人流稠密的中枢地域,五千贯是不在话下。
而作为“穷人”的杉之坊照算,只能跟着说:“那么我们就拿出三千石大米来,作为出征的军粮使用吧!此外贫僧会劝说相熟的纪伊国人众尽量参与。”
下间赖廉亦接上话头:“贫僧也会要求纪伊、和泉、摄津等地的信众贡献力量。”
两个高僧一唱一和,虽然也隐约交锋,但总体是希望平手汎秀能出兵办事。
看来即便是本愿寺中的铁杆鹰派下间赖廉,也没有足够信心在春耕的同时跨海作战。
农忙时期出征,确实是很麻烦的事,防守的一方还好说,随时打完随时就能回到田地,进攻的一方征发民兵参与远征的话,势必要长期离开田地,以至于耽误生产。这显然会大大影响秋季的粮食收入,还很有可能会激起民愤。
雇佣浪人和佣兵是个临时解决办法,但浪人各方面都不太可靠,而做佣兵生意的铃木土桥之辈本身也是半农半兵的势力,同样会受到季节影响。
所以一般来说,春耕秋收的时候,大名都是各自整理内务,不会挑起合战的。
除非是——
“我平手家中,除了鄙人的亲卫之外,尚有七个备队正在待命,共计约二千九百人。”平手汎秀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一下实力,“不过其中有两个备队是全新组建的,还未经过考验,让人有些担心……”
“以平手家的三千劲卒为核心,再尽量征召一些部队,达到八千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杉之坊照算急道,“足以压制三好家了!!我看三好阿波如此倒行逆施,不会有太多家臣跟随的他!”
他心里是当真着急了,也顾不上对方是否有漫天要价的嫌疑。
真言宗在阿波国境内,建设了大小寺院二十几座,每年向高野山上贡的献金,有七八百贯之多,这对于根来寺来说,可不是小钱。
给三好长治一两个月时间,他说不定会把寺院全都夷为平地,到时候再怎么报仇,损失也弥补不回来了。
下间赖廉倒是更敏感一点,隐约觉得平手汎秀的言行有些蹊跷。
其实一向宗在阿波全境只有不到四处据点,僧人加起来不满半百之数,利益关系是很浅的。
可是,这次“法难”当中他们被打脸得太厉害了,不找回场子心里终究不服。
况且还涉及到自己的嫡传徒弟呢!
此时,作为老戏骨的平手汎秀则是竭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场,忍得十分辛苦。
因为当下的情况,比预想中最好的结果还要更有利。
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人物都是火急火燎的,等着自己开条件,这等好事太令人欣慰了。
三好长治那个糊涂蛋,意料之外的愚蠢啊,以他这点实力,居然胆敢打破世俗势力与宗教领域之间的微妙平衡。
而且表现出来的态度比信长还要激烈。
这么好对付的敌人,真想再来一打啊。
“鄙人对此事的后续处理有个建议,请两位大师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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