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帐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平手汎秀接过亲卫队长毛利秀通递过来的黑漆南蛮帽形兜,深深出了两口气,才缓缓戴在头上,仔细系上扣带。
毕竟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又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力不如往日,全副武装地行军赶路大半日,负担很是不小。
然而现在又还没有彻底到达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程度,经常出现在前线对于维持士气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身边也没有能真正有资格当“阵代”的家臣。
所以经过短暂休息之后,平手汎秀振作起精神,踩着亲兵的肩头翻身上马,命令左右旗手们高举起大蠹,带着少量亲卫,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徐徐前进。同时周围二三十人举起法螺鼓足劲猛吹,其余人则是根据指挥,整齐划一地重重跺脚,以均匀的节奏,大力吼出“鲸波”来鼓舞士气。
四周顿时响起“杀敌”“必胜”“勇猛”之类词汇,抑或是无意义的“嘿嘿”“噢噢”乱叫的语气词。
这些亲卫众都是精心挑选的,除了政治过硬,无一不是身高体壮,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的,此刻在战阵上发出怒吼,配合持续不断的法螺声与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帜,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但只是叫归叫,并没有上前接战的意思。
不算做戏的话,平手刑部大人上一次当真率领亲兵冲锋,已经不知是何年月的事了——至少自从被叫做“刑部大人”之后就再未有过。
当年那些从尾张到尾浓,一路杀向京都的老卒们是确实能打,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一批兵员要么战死要么升职,抑或是重伤后退伍归农了。亲卫队经过长期的人事变迁之后,有着向“花架子”发展的趋势,若是动了真格,怕未必比得上那些整日见血的旗本各备队了。
对此平手汎秀倒也心知肚明,不过也没什么办法去挽救这个过程。况且,对身边这群小伙子们最大的期待就是能用血肉之躯挡住刺客即可,军阵上的表现反而不是重点。
顷刻间众人簇拥着来到阵前,平手汎秀取出千里筒,首先向南方远远望去,瞧见德川信康所部冈崎众,尚未败退或逃逸,仍在与武田军激烈奋战,顿时宽心不少。这支军力对敌方可是个很重要的牵扯。
否则,仅仅依靠织田家的人马,可不敢寄予厚望。
接下来,才有闲心转过头来看正面。
用上千里筒,最多可以环视千多步远的距离,能看出附近大体地形平整,但有些小的起伏和一条溪流穿过,草木稀疏错落,不算繁盛。
被平手汎秀所鼓动的织田军,选了两个进攻方向,近一点的那队,好像是打算在一处较平坦无死角的地段趟河进击。
从纹饰上看,最前面是佐佐成政,再次是前田利家,两人麾下各还有不少眼熟但不一定叫得出名字的尾张豪族伴随。
而远一些则是绕过了小山坡,可能准备从侧翼突击,隐约似乎……举的是美浓三人众的旗帜。
相比起来,稻叶、安藤所部声势尚可,佐佐、前田麾下就比较安静低沉,显得士气不高。十分令人担心。
再看对面——
听见响动之后,武田军也是堂堂正正派出了部队来对阵的。为首杀出气势腾腾的一支备队,看旗帜应该是……
平手汎秀一时竟记不起来,连忙遣人询问。
一会儿才从织田家那里得知,这是三河地区有力国人,作手城城主,刚刚向武田家降伏没多久的奥平贞能。
顺带一提,南边正在与德川信康激战的,乃是三河地区另一个有力国人,唤作菅沼定忠,乃是田峰城城主。
不用说,亦是阵前倒戈的。
这武田家的习惯真是奇怪,居然让新降之人当先锋出阵!
而且,看样子还打得凶气十足,虎虎生威?
该说是武田信玄个人魅力过人呢,还是体制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这倒值得研究研究。
平手汎秀稍一走神,定睛再看,只见须臾的功夫,织田家正面打先锋的,已经被奥平贞能压制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以至于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已经带上亲族杀到一线,才能维持士气了。
仔细一看,还好自家女婿佐佐秀成并不在内。
只是眼看着老朋友身处险境也是很有些揪心……
平手汎秀心里矛盾了足有好几秒钟,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宁愿继续揪心下去,也不能轻易以身犯险。
这时另一个方向上稻叶一铁、安藤守就似乎也接阵打了一会儿,隔的远了也看不着详情,只知道比正面要体面些,至少战线没被人逆袭着往后回退。
没多时织田阵中传出一阵号角、口令伴随着旗帜的动静。
接着佐佐、前田两部开始向侧后方渐渐回退。
看来他们虽然不支,但还不至于彻底失去建制,所以能控制撤退的方向,避免直接冲击己方大营。
同时又一队人马杀出,意在接替,打的却是林佐渡的旗号!
惊讶之余细看,见率队者乃是一个英武的年轻人,平手汎秀想了一想,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林佐渡的养子,林通政。
这少年人可没像佐佐、前田等先辈那样,摆出阵型正面推进,而是身先士卒,提着十字纹枪,径直着朝敌方人堆里杀过去。
平手汎秀心道初生牛犊真不畏死,此时若不幸中弹,或者是身后士卒稍有迟疑没有立即跟上,那可情况不妙。
可是刑部大人的担心并未成真,林通政身后部众,虽然武器长短各异,披甲程度不高,阵型也相当散乱,士气倒是非常高涨,跟着主将便往奥平家足轻人堆里冲锋。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喊杀、惨叫,刀剑火光之声,须臾间不知为何,刚才势头正盛的奥平家瞬间被打倒阵线动摇。
可能是刚才激战中,已经疲敝了吧……
武田阵中排在次锋位置的备队迅速入场,但奥平贞能却并未像佐佐、前田一样向侧后方撤退。
大概……毕竟他是新降者,不是谱代旧臣。
于是只见林通政带着手下杀得兴起,一路把奥平家军势打得几近溃散。
敌方的武士们早已加入前线战场,依然抵挡不住。
平手汎秀将视线转到美浓人那一边,见依然无甚进展,再回来看,却见林通政已经弃了十字枪,一手提刀,一手高举着生鲜的人头,周围士卒都在高喊:“奥平常胜,已被我林通政讨取!”
奥平常胜是谁,平手汎秀并不清楚,听名字该是奥平家的亲族,看友军的兴奋程度,多半还挺厉害。
虽然不明白,却也值得为此感到高兴。
旁边佐佐、前田似乎也受到激励,哇哇叫着往回反扑。
形势似乎稍有逆转的迹象。
但武田那边亦同时响起高昂的吼声。
“林通政,何人!敢与我土屋昌恒一战否?”
迎面而来,亦是一支由年轻武士带队的生力军。
此时平手汎秀忽然想起一事,无心再看,赶紧拿着千里筒搜寻别处。
——话说,刚才派出去帮助友军袭扰敌营的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怎么不见踪影?别是出了意外吧!可是有三百多骑兵啊!
仔细找了半天,才发现,一队持着己方旗帜的马队绕到后方接近,赫然便是。
连忙吩咐迎过来。
山内一丰见了面便半跪回禀到:“主公!那武田军法度森严,攻击德川势的那一队人马侧方后方都有人看守,没有找到可袭扰之处。可儿殿强突未果,反折了三五十人,属下见此便立即撤回了。”
稍后一步走近的可儿才藏,正好听了这话,面色顿时青了,铁着脸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冷冷憋出几个字:“是我误判了骑兵们的马术,发布了他们能力之外的命令,才导致士卒伤亡,请刑部大人治罪吧!”
说完这人面无表情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亲卫众们闻言纷纷皱眉,心说这可儿才藏真是倨傲不堪,口中说着“请治罪”,隐约却把折损数十骑兵的责任归于那些牺牲者武艺不够。
三五十人战殁,不算是件小事。
须知平手家从几万军势里拼凑挑选,也才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而已。
把标准降低到有马就算,那倒是可以多出两三千——但这些严格意义上只能说是有坐骑的高等步兵而已。毕竟驮马和乘用马乃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而战马与普通乘用马也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
本来战场刀剑无眼,谁也说不上什么,偏偏山内一丰提前开口,倒让可儿才藏陷入不利局面。
忽而前方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齐声怒吼传过来。
“林通政已被我土居昌恒讨取!还有想死的,报上名来!”
片刻间翻来覆去,好像又是武田家占了上风。
见此平手汎秀向前一指:“才藏你可听好了!沙场上生死有命,本也不该说是你的责任才害得士卒阵亡。但若确实有些悔意,何不拿下这土居昌恒的首级,一雪前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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