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武士长宗我部元亲,有幸拜见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实在三生有幸。”
马夫刚刚将车停在树荫下,平手汎秀从乘舆里探出身来,脚还未沾地,便听到一声清脆而又洪亮的嗓音,自正前方传来。
循声望去,见有十余武士,疾步小跑前来,俱是颔首躬身,恭谨沉着的姿态。
打头的那个武士看上去年约不惑,高高瘦瘦,身形修长,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真可谓是男生女相,若非留着一缕胡须,恐怕会有被认错性别的风险。
土佐的“姬若子”,果然名不虚传啊。此人不是长宗我部元亲,又能是谁呢?
“是长宗我部宫内大人吗?汎秀来迟,还请赎罪。”
(注:长宗我部元亲早年继承其父的官途名,自称“宫内少辅”,这是不受朝廷承认的。所以本章的“宫内”全部指的他。)
见此情状,平手汎秀还没下地站稳,便也朗声回应,以示回礼。
初次见面,对方就这么恭敬,自己当然也要显得大气一点,好歹也算是近畿“发达地区”前来的嘛。
平手汎秀如此想着,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那长宗我部元亲一路走到跟前,方才停下脚步,郑重地单膝跪地,深深弯下腰去,使了个大礼,同时说到:“平手监物大人,对我长宗我部家之恩义,实在感激不尽!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唯有感佩于心,结草衔环以报了!”
长长一句话说完,他的脑袋却依然垂在离地面几公分的地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哎呀——这——可真是——不敢,不敢!”平手汎秀愕然了一瞬,赶紧上前扶起长宗我部元亲,随后侧过脸去,皱眉对着身侧侍立的沼田佑光叱喝到:“你是怎么安排的,岂能让身为堂堂土佐一国守护的长宗我部大人亲自来迎接呢?太失礼了!”
这番举动并不全然是作伪。平手汎秀事先确实不清楚会有如此桥段。
正常理应享用的尊荣,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享受。而像这种反常的情况,却是必须谨慎对待的。双方此前的交往,乃是互惠互利,并不值得长宗我部元亲做出这样感激涕零的模样。
刨去这层关系,平手汎秀无官无位,只是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值得受土佐守护的一拜吗?怎么都说不通啊。“无事献殷勤”的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非奸即盗啊。
被斥责的沼田佑光苦着脸一言不发,很有点委屈。他虽然是作为使者先行前往,确认各项安全和礼仪措施,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会面的流程,但也管不了长宗我部元亲临时起意啊?这个乡下豪族也是,最开始只说“行路太闷,姑且在附近随便逛逛”,谁知道会有准备了这么庄重的礼节呢?
然则领导都公开提出批评了,难道你还能说领导批得不对?
只能是伏跪认错,背下这个锅了。
然后平手汎秀还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方才重新回过神,握着长宗我部元亲的手臂,做出满脸歉意的神情,欠身致意道:“真是让宫内殿见笑了!都怪我平日对家臣疏于管教,弄得他们一点礼数都不知道!”
长宗我部元亲状似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岂能怪您家的沼田大人呢?是鄙人执意要亲自向监物殿致谢的!只唯恐这一拜,表达不了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啊!”
“岂敢岂敢……”对方越是恭敬,平手汎秀反而越谨慎,连忙出言推托,“如果您是指的‘土佐守护’一事,那主要是公方大人的慧眼识英的功劳,其次则是宫内殿您确实是国之栋梁,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很惭愧,很惭愧啊!”
这话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在平手汎秀介入前,长宗我部元亲已经攻略了土佐的六七成土地,有了作为一国守护的实力。足利义昭初等大位,分封职役也比较慷慨,像“姬若子”这种人,只要表示了对中央的“坚决拥护”就不难得到一个名分。
而汎秀起到的不过是一个中介作用。虽然中介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但还是当不起这份明显过度的礼节。
长宗我部元亲听了这话,先是微笑摇头不语,接着酝酿了一下感情,方才缓缓道:“如您所言,确实是有不少家臣觉得,我家占据了土佐一国三分之二,守护职役本该是手到擒拿的!然而——这么些年以来,鄙人是连京都的门都找不到在哪!若非有监物大人您相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获得这份名分!”
说到这里,“姬若子”的神色开始沉重起来,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先父接任家督之时,正是本家武运衰落的日子,他老人家奋战数十年,颠沛一生才让家业有些复兴气象,但始终未能让长宗我部之名响彻列国。最后弥留之际,先父口称‘惨淡廿载,欲取一守护职而不得,死岂可瞑目哉!’而去,每念及此,元亲身为人子,心绪难平。今幸得监物殿相助,了却先父遗愿,实在感佩五内!”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答了。
刚才对方说什么“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这家伙相貌还挺温文尔雅,讲起话来却粗俗得很。
按一般高级武士发言的方式,不管说什么,先应该扯一番“天下大义”,“先贤遗命”、“武家法度”之类的东西,表明自己的合理合法性。但眼前的长宗我部元亲,丝毫没有扯那些虚词滥调,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们父子就是有野心,就是想当土佐守护!”
如果不是平手汎秀有着另一套记忆的话,他可能就真把面前这家伙当做了一个“不懂事”和“莽撞憨直”的“一勇之夫”罢了。
不过……原本历史中的长宗我部元亲,却是一个十分罕见的无情枭雄,可不只仅仅会打仗而已!他先后杀掉了自己的恩人和姐夫,并且在织田、毛利等大势力之间纵横捭阖,最终才得以一统四国。
他被某些人戏称之为“无鸟岛之蝙蝠”,意思是在缺乏强敌的穷乡僻壤称霸,并不算是什么本事。但四国地区好歹也有五十万以上的人口了,却只飞出了这一只蝙蝠,难道不值得关注吗?
现在与原本的历史不同了。平手汎秀进入了四国,他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知道了长宗我部元亲的才具,同时也更清楚地了解到这家伙的野心。
所以,表演再精湛,也绝不会把此人当作一个老实可靠的乡下人看待。
经过了瞬间的不适应之后,平手汎秀已经反应过来了,对方这一系列作为,明显不是冲着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是冲着今后的事情去的。
也就是说,长宗我部元亲虽然很有野心,却暂时没有独力发展的信心,而是迫切希望接到一点外部势力的东风。想来这也很正常,原本历史上此人是运气正好,恰好碰上周边大势力都无力插手四国才崛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对四国的兴趣都不大,所以平手汎秀的决定权就更加是尤为重要的了。
长宗我部元亲竭力让他本人显得非常能打(这个已经通过过往事实体现了)而又莽撞不通政治,就是要扮演一个很好利用的打手。他不介意被视作鹰犬爪牙,甚至乐见其成,只要能吃到更多的鲜肉。
就算得不到什么军事政治上的强力援助,哪怕是给点钱也好呀!听说平手家一口气买了八艘南蛮帆船花了几万贯资金之巨,这在穷乡僻壤的土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了啊!
平手汎秀径直地盯着面前这人,微微走神了片刻。
对方的意图,大抵想清楚了,然后……该怎么利用此人呢?
此等问题,不得不令人犹豫难断。
一个知晓原本历史走向的穿越者,可以比较安心地将本多正信、河田长亲这种“名臣”提拔出来加以任用;但想要尝试驾驭岩成友通,就必须集中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了;长宗我部元亲的器量,又远在岩成友通之上。
与虎狼之辈打交道,当然就要冒着被咬一口乃至被吞噬的危险。但成功驱使虎狼之后的成就感,也是令人陶醉的。
问题就在于,如何去约束凶猛的野兽呢?用传统的人质方式吗?这只能困住有良心的人,枭雄在面对绝佳机会时是不会太过顾及妻儿的。还是要依靠利益的捆绑和控制……
就在这时,长宗我部元亲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不知道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对于四国岛上的诸事,还有什么指示呢?听说织田弹正素来慷慨,鄙人早就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麾下效力了。”
又是这种不加掩饰地表露了功利性的意图,展露着人们印象中那种“乡下大名”的短视和贪婪。
平手汎秀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先不答话,却是左顾右盼了一番,岔开话题到:“今日不是来找三好家的筱原右京进商议和谈之事的吗?长远的话题,可以后面再说嘛,我可是站了好久了,腿也有些酸了,只想坐下来喝杯冷茶呢!”
“啊?噢……噢,对对,茶水早已备好,要请监物大人品茗……”长宗我部元亲脸上显示出恰到好处的窘迫与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不知道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赶紧侧着身子做出“请领导先走”的姿势,同时奉承道:“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实在拿不出什么配得上您身份的东西,只有一点去年从骏河购入的茶叶,还请监物大人见谅……”
“太客气,太客气了……”知道对方有求于自己,平手汎秀的腰杆子不禁就挺得硬了一些,也有意无意地拿出一点上位者的气场来。
忽然间,从长宗我部元亲的某个亲随身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十几个亲随里,竟然有一个是抱着襁褓的乳母,那女人身高体壮,肤发粗糙,除了没长胡子,比“姬若子”更像男人,一眼还真分不出来。
平手汎秀奇道:“宫内殿……这是何故啊?”
“噢噢,这个差点忘了……”长宗我部元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些天听人说过,监物大人您有意在四国豪族里,收个螟蛉义子,正好鄙人的次子才满九个月,一向健康得很,于是便送过来,请您过目……”
没错,是有这事。
那是因为平手汎秀心疼宁宁久不能成孕,想给她找个孩子带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平手家中上层基本是人尽皆知的,算不上大不了的事。
毕竟汎秀“开枝散叶”方面的工程一直都很顺利,未至而立已经有了二子一女,一个交给侧室抚养的样子,实在不引人注目。
但长宗我部元亲作为一个刚刚认识的外人,居然能如此积极主动,也是很有心了。
而且这就相当于是,主动送上人质,以示服从!
这下子,平手汎秀就算内心仍对他有所忌惮,表面上也不得不大加赞赏扶持,否则就会不利于平手在四国岛上的名声。
不过,汎秀本来就有这方面准备了,只是扶持的同时,也要通过一些软性手段控制才是。
看来“三鹿屋”的生意,除了趁援助浅井进入播磨之外,还可以顺便进一进土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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