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吗?言千代丸这几个月可长高了不少,我以前还担心他身量太短,今年看是不用太忧虑了。”
“是吗?我白天也有这个感觉,还以为是错觉呢。”
“不是错觉,今年还没结束,他却已经长了两寸半啦,我问过许多妇人了,一般的孩子,九岁这一年,都未必能长两寸呢!”
“如此甚好。辛苦你在家照顾了。”
“妾身倒没什么辛苦,粗使活也轮不上我去做。有时候想教言千代丸读一点书,但想想他以前的师傅是竹中先生和虎哉大师这等人物,生怕说得与老师不同,反而令他糊涂了——对了,那两位老师,能不能请回来继续教呢?现在请的这几位,总觉得还是稍有不如……”
“唔……竹中先生是没机会的了。但虎哉和尚,应该请得动。”
“拜托您了!唉,说来总是淡路岛太偏僻了,听说您重又兼领了和泉国,是否考虑搬回岸和田城呢?在那儿请老师方便得多。”
“你带着孩子回去倒是可以,我还是镇守在淡路得好,万一四国有什么事,才能就近处理。现在我有八艘南蛮战船在手,控制着濑户内海,呆在岛上是最有利的。”
“噢……”
半夜里,平手汎秀懒洋洋地仰卧着看书,阿犬就在旁边收拾衣服首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第一天回到家,显然要宿眠在正室夫人的房里的。妻妾之分,嫡庶之别关系重大,万万不可轻忽。
白天的时候已经接见了淡路的守军,尤其确认了海军的备战状态,一切都很顺利,附近也没有敌情,所以才能安然地歇息在城里。
“夫君大人……您这次回来,会在家里久住吗?”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阿犬仿佛半天才凑足勇气一般,怯生生地发问了。
老夫老妻了,她并不是怕扫了丈夫的兴致被责骂,而是害怕听到“过几天就要重新出发”的回答。
“起码三个月是没问题的。”平手汎秀这次没有令妻子失望。
一边说这话,他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六十家小说》当中的《雨窗》一卷。
手上这书,便是整个中国文化圈里,有史以来的第一部小说集,在隔壁大萌朝也才问世了十多年,托界町商人花好几个月才辗转买到,殊为不易。
但到手之后,才知道见面不如闻名。
这收录了六十章短篇小说的集子,总体来说可读性十分欠奉,价值观过于市井,细微末节处的差错更是难以入目。
比如说董永的这个故事,明明背景是“东汉中和年间”,用的货币却是以“贯”为单位,地方的官员不是郡守而是府尹,主角后面更是当上了兵部尚书……简直不忍卒读啊。
怪不得名气比《三言二拍》差得那么远。
可惜本世界的时间线上,冯梦龙和凌濛初两位大贤尚未出生。
唉!合理党活该书荒啊。
那边阿犬听说能休息三个月,喜上眉梢,笑靥如花:“看来今年不会有出征的计划了,能在家里过新春呢!”
“应该是吧……最早也得明年开春后才会有大动作了。”平手汎秀并未刻意隐瞒,不过也没有说得太仔细。
面对枕边人自然无需设防,但更没必要讲得太多让她担心。
“啊?明年春天又要打仗呀……”阿犬先是一惊,接着转喜为忧,“那您可千万要当心!听说和泉那里乱得厉害,连能登屋的大老板池永平久这等豪商都遭遇不测,我实在是……对不起,请忘掉妾身刚才说的不祥之语吧。”
平手汎秀对于口彩这回事,倒没有什么讲究,只觉得有点好笑:“放宽心吧!你家夫君怎么说也是征战沙场许多年的宿将了,保命还是很精通的。何况又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只是指挥而已。话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难道是哪路神仙算到什么凶兆了吗?”
本以为是调笑而已,没想到阿犬沉默了一会儿,竟重重点了两下头:“前几天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寺里祈福的时候,正好遇到云游的高僧,便求了签运。然后……”
“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吗?”平手汎秀并不想听这个,但话到了这也只能接着往下问了。
鬼神之说,实在过于飘渺。既然灵魂穿越变成婴儿这种事情都能发生,似乎不应妄加批驳,但这并不代表着就要相信所谓“云游的高僧”。
也许世上真有凌驾于凡物之上,神通广大的大能存在,但问题是,如何分辨俗界的宗教工作者,是真的得到大能启示,还是假的呢?
阿犬微微颔首,头转了回去,语气低沉:“高僧解了签,说是半年之内平手家会遭逢前所未有的巨变,若是顺利度过则福泽无穷,但若不顺……”
平手汎秀不觉莞尔:“所以最后的结局,是捐了一笔香火钱,希望高僧替我们化解灾厄吗?”
听闻此言,阿犬的身子立即蜷缩了一圈:“妾身也知道,您不喜欢听这些话,可是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别的办法帮您分忧了。看了巴御前的故事,真恨不得能同她一样,有挥剑从军的本事才好……妾身总觉得,给些香火钱心里更安稳一点,若是有用自然更好,就算是没用,只给了五十贯银钱,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她的话说得真情实意,凄凄切切,让人没法再调笑下去了。
求签之事,实在是直击了人心底下的软弱之处,一直能存在壮大下去,当然有一套道理在。
要追究相信这些东西的原因,那得回溯到自幼的成长环境上,成年人之间没法相互说服。
此时阿犬侧身相对,螓首深垂,蛾眉紧促,显出她心下十分矛盾,既不愿逆了丈夫的心思,又忍不住要求诸神佛。
仔细望过去,外着淡粉色宽衣的娇小身子跪坐于榻榻米上,双手整齐搭在大腿,尽力保持着端庄的正室风姿,但再往上瞧,樱桃素口微微噘着,眼中泪光隐约闪动,又像是要撒娇求饶。
阿犬本就容貌娇嫩,性子懦柔,站着平手汎秀这个角度看,只觉得仿佛回到妻子披上嫁衣那一晚。云英未嫁,冰清玉洁,梨花带雨,含苞欲放。
顿时心下一热。
然后其他地方也不免热了起来。
再一想,算上今年所得,已有三子二女,却只有嫡长子是正室所处。这显然不符合齐家之道。
君子就应该闻过即改。
于是果断将手里的书扔了出去,站起身子,大义凌然挥了挥手,笑道:“我亦不过是存了‘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思罢了,又没有说你做的不对嘛。夫人为我祈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话说此事就不必多说了吧,咱们讨论些正经事如何?”
“正经事?”阿犬一愣,抬头看到平手汎秀大步跨过来,伸手在解腰带,才脸色一红,将脑袋埋到胸口去:“您……这是什么正经事嘛……您老是这么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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