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婶死了，死在电话机前，死状奇惨。
她的整个身体匍匐成弓状，右手前伸，死死地抓住电话听筒，左手则紧紧地护住胸口，一膝跪地，一膝顶在搁电话的床头柜上，似乎想拨电话，却终因力竭未能如愿。
她眼睛瞪得像铃铛，嘴也张得老大，整个面部表情僵硬而诡异，看得苏娟心里直发冷。
玉树说是来给妈妈壮胆，此时却胆怯地躲在她身后，瑟瑟直抖。
苏娟干咽了几口唾液，强自镇定下来，扒开围在董婶尸体前痛哭的几个小家伙，拿手探了探董婶的鼻息，长叹一声，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妈，董奶奶死、死了吗？”玉树怯怯地问。
苏娟伤心地点了点头，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明白，董婶这次一定是发病太突然，实在坚持不住了，想打电话叫医生，可最终连电话都没拨出去，就断气了。
苏娟想，要是她身边有个懂得急救的人，她也许就不会这样。
上次她病情发作，遇到文老师，不是就急救过来了吗？
看样子，当后人的，不能一心只想着外出挣钱，却把老人单独留在家里啊！
“那、那该怎么办啊？”
苏娟听玉树问，擦干眼泪说：“玉树，你董奶奶死了，家里又没个大人，我们得帮忙料理后事，知道吗？”
玉树点了点头。
苏娟又说：“那好，你现在就帮妈妈去叫人。先去对面叫芬姨过来，然后去挨家挨户报信，叫大家都到这里来，就说是妈妈说的。”
“再、再然后呢？”玉树小心地问。
“再然后就弄饭去，你梁娃弟弟他们肯定还没吃饭。快去通知大家，董奶奶这个样子，妈妈一个人弄不了。”
“妈妈，你一个人怕吗？”玉树关心地问。
“我谢谢你的关心！”苏娟嗔着，催玉树赶快，“快去吧，如果怕，就带上梁娃壮胆。梁娃，别哭了，快跟玉树哥哥去叫人来帮忙。”
梁娃很听话，尽管哭得很伤心，但一听苏娟如此吩咐，擦干眼泪便要跟玉树去。
玉树临走对苏娟说：“妈妈，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一定做你的乖儿子，再不给你添半点乱！”
“你就赶紧去吧！”苏娟嗔道。
玉树和梁娃去了。苏娟看着死不瞑目，其状凄惨的董婶，耳边回响起她那句经典的口头禅：“狗日的娟——”
想起以后再听不到她爽朗的骂声，心中不由涌上无尽的悲伤。闭眼之间，眼泪哗哗滴落。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家老人的凄凉晚景。
她悲哀地想，董婶才不过六十多岁，只因为身边没个照应的人，老毛病一旦发作，便一命呜呼了。
自己公婆和娘家父亲都比她大了十多岁，身边也没个人照应，要万一病痛发作，又怎么得了？
苏芬一会儿便过来了，一进门便咋呼着问：“姐，不会吧，董婶那么精壮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死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这一辈子，谁能料得准呢？”苏娟嗔道。
“所以呀，人要多行善，嘴里要多积德，不能像某些人那样，今天背后说这个，明天背后说那个！要不然，死都会死得莫名其妙的！”苏芬跟董婶有隔阂，来了没半点伤感，反而不无幸灾乐祸。
“芬！”苏娟不快地说，“还说别人，你现在就是嘴里不积德！来了就别站着，来帮我下门板，好把董婶停到堂屋去。”
“下门板？那可是力气活，我可帮不了你！再说，我平生最怕死人，哪敢帮你把她抬到堂屋去呀？安排我干其他活吧。”苏芬嬉笑说。
“死丫头，没有半点同理心，这种场面你居然笑得出来！”苏娟嗔骂着，要独自去堂屋下门板。
华蓥山风俗，人死了之后，得用门板停放在堂屋，然后去请抹汗的和巫师班来搭设灵堂，开路，推算下葬日子等等。
所谓抹汗，其实是请一个单身汉来，拿一条毛巾，像戏曲表演那样，做一些虚拟的抹汗动作，并不是擦去死人身上的汗水。
所谓开路，则是请巫师班来，在吹吹打打中念经超度，打开灵魂进入阴间的道路。
这两项仪式得立即去办。但董婶家人不在，这事的操持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苏娟身上。
苏芬嘴里说不帮，但一见苏娟动手下门板，还是赶紧来搭把手。两人把门板下下来，搬凳子在堂屋搭上。苏娟说：“帮我把董婶抬过来吧。”
苏芬这下死活不肯了，她说：“姐，你就是把我咔嚓了，这个忙我也是不肯帮的了！你没见我从过来到现在，都没敢正眼看一眼她吗？我胆小，怕！”
“你胆小吗？”苏娟嗔笑说，“你不是深更半夜都敢往秦老二麻将馆里跑吗？那时候怎么胆子那么大？这下子你倒怕了！”
“姐，那不都是秦老二开摩托来接的吗？我一个人哪敢去？再说了，那毕竟只是走夜路而已，可眼下是什么状况啊，是直接去抬死人啊！难道你就不怕？”
“我不怕！”苏娟淡淡地说。
“不怕才怪呢！我看你嘴唇都青了，说话的时候都在发抖，还嘴硬！”
苏娟不相信自己嘴唇青了，也没感觉自己在抖，没好气地说：“芬，别瞎说了，赶紧跟我去抬人！”
苏娟说着，伸手就要拉苏芬，苏芬竟像见鬼似的躲着她，还闭着眼尖声说：“不！我才不去呢！你要抬等会儿别人来了找别人吧！你就别害我了！我不想闭上眼睛眼前就浮上她现在那张脸的样子，我怕我以后晚上睡不着！”
苏娟见苏芬是真怕，心中觉得好笑，却也只好作罢。
董婶身体已经僵硬，又屈身弓腰的，一个人实在不好弄，苏娟只好等其他乡亲来了再做决定，却叫苏芬说：“你既不肯帮忙弄，那就把几个小家伙照看着，别叫他们再哭了，小心哭出问题。我先给根叔报丧。”
这件事苏芬倒挺乐意做，赶紧去招呼几个哭得像泪人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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