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学打听着找到高金堂府上。
一问,王正阳随高老爷往洛阳去了,已走有五、六天,快也得再过二十天回来。
便留话,让王正阳一到平阳城,马上回老屋去,家里有急事。
随后奔南门外,到脚店天已黑了。
跟袁玉环讲了莫耀祖交代的话,袁玉环一听,便猜是出了不好的事。
袁大婶有点儿受惊,“天都黑了,这么急有啥事?”
邵文学已站到脚店门口,等着袁玉环,不答话。
袁大叔追过来,“后生,你自哪来?谁让你来的?”
邵文学躲不过,“大爷,我是东城外厢坊里人,一位驼肩的大哥托我来传话。”
袁大叔:“那是我女婿,他出了何事?”
邵文学:“你女婿只让我来唤大姐,其它我也不知。”
丢下心神不宁的老两口儿,袁玉环和邵文学急匆匆出了脚店门。
虽是残月,但夜空晴朗朗的,将城墙根儿的路照得很清楚。
“兄弟,对我直说无妨。让你来的是我丈夫,出了什么事?”
邵文学道:“还有位拄拐、一只眼的大哥,他两个让我出了店再跟姐说,你们大嫂出事了。”
袁玉环:“我大嫂怎么啦?”
邵文学:“人没了。”
袁玉环突然浑身无力,软软地想坐地上。立住稳了一会儿,哆嗦着变了声,“怎么回事?”
邵文学将他所见说与袁玉环,“就这两位大哥在,想是唤大姐去帮忙。”
袁玉环哭了几声便忍住,这么晚了,那边还等着她去。“年纪更大些的男的没在?”
邵文学:“没见。”
这几日莫耀祖没回脚店。平时偶尔一宿不回,有大主顾来、生意忙时,最多两、三宿,这一回袁玉环以为也是如此,却是出了祸事。
大嫂没了,大哥人却不在家。当下心急如焚,脚下加力,她也是吃苦过来的人,走路不比邵文学慢。
进了院儿,见堂屋门窗大敞,摇曳的烛光里,赵俭和莫耀祖坐在小桌两边,荷儿正跪着往瓦盆里添草纸,火苗晃动着、舔着盆沿儿,中间停着的尸首便是大嫂了。
袁玉环身子晃了晃,里面三人忙喊着过来和邵文学一起扶住,使劲喘息了几下,袁玉环长嚎一声……。
赵俭道:“玉环妹,明日指望你与荷儿在此出力,莫哭坏了。当下我与耀祖也有些慌乱,我们一起商量大嫂的后事。”
袁玉环听完这几日的事,“出了这么大变故,如何不知会我一声?”
荷儿道:“自大哥、大嫂出了事,他哥儿俩连着日夜奔波。今晚咱俩守着大嫂,让他们回屋躺一会儿,我慢慢与你说。”
袁玉环:“呆会儿你们里屋睡,我与荷儿给大嫂擦洗、妆扮一下。”
莫耀祖道:“二哥带来的酒食,都凑合着吃几口,越是这时越要吃、越要睡,大嫂不会争咱们。”
邵文学也一起垫了几口,告辞回家去了。
袁玉环怨道:“这阳儿,走时也不知会一声,好歹得等他回来见亲娘一面。”
赵俭:“这时节怕是不行。二十天尸首腐烂得出不了门了。衙门对亡人入殓时日管得甚严,超时日重罚不说,官家还要弄走强埋入土,我们等大哥出来商量。”
高老爷把苏家堡的店操持起来后,发现自己惦记的赵艾花不见了踪影,赵艾花的弟弟却来给牛掌柜当伙计。
牛掌柜说,媳妇多年没回过娘家,这回要在娘家多住些时日。
心道:莫不是赵艾花对这小矮人儿全讲了?管它哩,若牛掌柜这个店开得三心二意,便将他赶走,换个新掌柜来。
核了几回帐,牛掌柜出的布、绸缎赶上洪洞城的五成了,岳阳县的人大多从这里捎货,洪安涧河南的乡里人们也都来这边买。
高老爷见牛掌柜给自己多了一笔稳定的进项,他媳妇悄悄跑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心里的稍许遗憾便算了。
他三十岁开始才渐渐不缺金银,女人却是二十岁之后就没缺过,没几日便将赵艾花忘脑后了。
高老爷谋划着跑一趟潞安府和洛阳。去洛阳带潞绸,回平阳城带杭缎,一去一回,到年底能有四、五百两的毛利。
一日对王正阳说:“你准备一下,我们出趟远门,需穿夹衣带薄棉衣。”
王正阳知道,一出门,高老爷便让换上好衣裳,原来的已小得无法穿了,荷儿姑又给做了一身,玉环姑也送来一身。
姜桂枝曾劝说,他只给人当赶车伙计,你俩常年绫罗绸缎供着,太惯着他了。
高老爷又说:“路途远,又是一大笔财货,把我的刀带上,放草料袋里遮人眼,到荒僻之处便拿出来。”
王正阳本想回城南卫和脚店说一声,哪知高老爷第二日一早问:“你准备好没有?”
王正阳:“我衣裳都在这里,没啥可备的。”
高老爷:“备好了马和草料、水囊,我喝口茶,这便动身。”
王正阳一想反正一个来月便回,不与家里说也无所谓。
秋忙的时候,连平阳城内都弥漫着浓浓的庄稼味儿,萝卜、大葱、茄子、胡瓜、大蒜摆满了街头。匆匆进城的农户或肩上扛着扁担,或挂一爿麻绳,身上沾着草叶。
王正阳肩上挎着褡裢,里穿夹衣,外罩黑斜领锦蓝袍,头戴六瓣帽,跟在高老爷马后。
高老爷骑着乌骓马,马鞍前的褡裢装着金银,挂着水囊,马鞍后驮着草料袋,佩刀在草料袋里支着,明眼人一下便能看出。
与往常一样,高老爷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褶子,眼睛闪着世故和圆滑,胡须里已有几根白丝。
王正阳想起,高老爷和自己一走一个月,老陈可以天天翻墙去会三太太了。
路上,高老爷说,第一日不急,先在洪洞的绸缎铺里歇一宿。
当晚,王正阳和伙计们住在店里,高老爷嘱咐王正阳看好褡裢,自己骑马,又去了醉春茶苑。
第二日,向东进入山里,在山谷间整整穿行了五日,进了潞安府地界。
眼前一片开阔,一望无际的田地,满眼的桑树,此时已是黄绿斑驳。
高老爷在马上嘿嘿笑着,“潞安府别的没有,就是桑树多。若早来几个月,桑葚儿当饭食,屙的屎都是紫的。喝茶泡桑葚儿,酒也是桑葚儿泡,黑夜饭我让你尝尝桑葚儿酒。”
快到潞安府城,高老爷反倒不急了,路过大些的乡里,便打听今年蚕的长势,每担蚕茧、每斤蚕丝的银价。
进了潞安城,已是关店铺的时候,到一家绸缎铺,高老爷报了名号,那掌柜赶忙寻来东家。
一个与高老爷一样,一身华服、很有气派的中年人,将高老爷迎到酒楼里招待。
王正阳肩上背着包裹和褡裢,里面装着七十两金元宝和一百两白银。
高老爷对那中年人道:“今日我要喝最好的桑葚儿酒,我这小伙计没来过潞安,我让他见识见识。”
中年人笑着,眼睛斜了王正阳一眼,“贵客光临,今日全听兄台的。”
老爷们吃喝,伙计不许上桌,这是规矩,王正阳也从不靠近。可高老爷半年来似乎与他挺近乎,现在居然让他上席了。
深紫色的酒,带着淡淡的甜味儿和桑葚儿香,王正阳低头小口饮着、吃饭,听他们谈。
高老爷说银价合适,就带一百匹潞绸去洛阳,“兄弟你自己运到洛阳也是一样,愚兄就是顺便捎去,挣几两磨鞋底银。”王正阳听着,高老爷谈生意也无甚手段,都是大实话。
中年人道:“兄台所言有理,我若到洛阳开店,加上人工耗费,跟在此当坐地户所差无几。绸缎这种东西,穿得就是腰袋鼓的那么一群人,无论你多几两、少几钱,每年总是卖那么多。除非得个王爷府的大宗买卖,那得多少年碰一回。”
高老爷:“我卖绸缎,便宜的从不碰,要卖我就卖最好的。”
二人说来说去,七两一匹共一百匹,明日一早验货雇车。
第二日一早,讲好每辆车一日一钱二分银,包吃住运到山南黄河边的白坡渡口。
车夫还想多加一两分,高老爷道:“你们到白坡渡口返程,哪有空车回的道理,回来又是一日得一钱,如此来回一趟挣小二两,我不能把别人的脚钱也出了。”
中年人对车夫道:“都是我老相熟,好歹尽心尽力走这一趟,日后我多用你们几回车啥都有了。”
两辆马车铺上草垫,再铺上粗布,每一匹潞绸高老爷验后,伙计们再用粗布包好,一匹匹往车上码。
那绸缎蓝的、白的、大红的,都绣着云纹花,王正阳看看自己身上,他从未发觉绸缎是这样好看。
怪不得要七十两金元宝,王正阳心里赞叹着,帮着上面盖上粗布,再罩上油布,用绳扎好。
高老爷在一边指点,“干活跟人家学着点儿,以后常干这种事。”
一路向南,还是遍地的桑树。路上的桑农不是挑着硕大的筐,便是背着小山一样的大篓,筐里、篓里全是白白的蚕茧。
高老爷坐在前面的车辕上,看着身边经过的桑农,不时惊叹:“哎哟,看那筐的茧多大个儿,那蚕得养多肥,都养成这样,那潞绸可就没挑了。”
三十来岁的车夫一身麻衣,戴着唐巾,“我们潞安府的蚕本来就肥,蚕丝粗,织的料也厚。”
高老爷道:“那是,我一摸便知是哪里的绸缎,用哪里的丝。潞绸又厚又重,穿在身上实在;杭缎细薄,花色秀气,穿在身上轻飘飘没穿一样;蜀锦居中,花鸟新鲜。盖因蚕种不一样,你看北方人个儿大些,南方人个儿小些。”
车夫听着笑道:“东家见多识广。似我这样赶脚,不知拉了多少回绸缎,也就是看看花色是哪里的。”
高老爷粗着嗓门儿接着说:“咱北边人都喜好潞绸,你看我跟伙计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喜好杭缎,太太们喜爱蜀锦的多。”
高老爷冲着王正阳,“愿坐车就坐后面的车,愿骑马便骑。”
王正阳没骑过马,忍着欢喜上马跟着。
骑马的感觉真好,一个活生生的、能跑得飞快的、又听话的牲灵驮着往前走。
这样跟着车走了两、三日,王正阳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惬意。
王正阳骑马在后面,看着高老爷与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又想起了老陈和三太太,心里替高老爷有些不平。
突然想到自己已十八岁,高老爷总打趣,“人家别人这个年纪都当爹了,你爹娘还不与你找媳妇?”
前一阵,袁玉环给张罗说媒,姜桂枝说再看一两年,给他城里买了房,弱冠后再成亲。
赵俭说:“阳儿明日成亲,今儿我就给他买处院儿先住着,等他自个儿有了本事,再换大宅院。”
姜桂枝说:“你三口儿不也住着小院儿,倒先想着他。”
赵俭:“我是憋着劲买大宅院,到时咱们都住一起去。”
成不成亲,王正阳没想过,不知什么时候,看见好看的女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或许从小就这样吧,就像他一直不敢离荷儿姑太近,否则心就怦怦跳。
玉环姑则是在怀里搂惯了,她胸脯比娘的还大,身上的奶味儿跟娘一样。
王正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渴了想喝水,可他分明不渴。
一路上,高老爷让王正阳寸步不离车。住店时他与车夫去房里睡,王正阳则在车上抱着刀,蒙了粗布和油布过夜,甚至吃饭也是车夫给送过来。
第四日,进入泽州南面的山里,在一个叫天井关的地方住店。
高老爷说:“这里的兵比百姓多,盗贼不敢来这种地方,这家店晚上门严实,你回屋睡一宿,夜里起来出去看看即可。”
当晚和两个车夫睡炕上,高老爷说:“明日过拦车村,那里七沟八岔,人也杂,我们到那里都少说话,多留心车上。”
一个车夫道:“我听说拦车村是圣人回车处,圣人来过的地方哩。”
王正阳上义学时听先生讲过,圣人过此,被村里幼童拦车而返的事。
高老爷仰躺着嘿嘿笑道:“谁知道哩。我倒是听跑过这条道的老人讲,山民修路、拦车收铜钱的事。后来往来的人多了,光住店吃饭的银钱就够挣。我在此过了几回,路修得真好,人也挺杂,跑长路买卖,被偷是你自己大意,若被盗贼盯上却是麻烦。”
拦车村在一大块空地上,南北都是窄窄的山口,这样的深山里,居然有二层的旅店。石铺的路面和拱门,刚够过一辆车。
高老爷道:“我们加快些,天黑前到山外住店去。”
白坡渡口在白坡村前,第二日一早,河滩上大石板铺成的长路通到河边码头,有零散的货在宽阔的河上摆渡。
往东西远处看,黄河白亮如铜镜,近处看,水却是黄的。
与汾河比,黄河的水面又宽又平,水流也不急。
高老爷说先过河去雇车,让王正阳与车夫这边等。
王正阳恍然道:“怪不得叫黄河,水真是黄的哩。”
一个车夫道:“一碗水、半碗泥,古已有之。近了是黄的,站在山上远处看,还是蓝的哩。”
高老爷坐的船过了河中央,看得清两个船夫站在船尾奋力地摇着桨。
此时,太阳从地平处露出半张大大的粉脸,河面便抹了片片金的、黄的、红的颜色,两个车夫向过往的人打问着,有没有回泽州、潞安的货要捎。
高老爷带着一个车夫过河来,对潞安的两个车夫道:“二位兄弟,帮我装装船,今日算第八日的脚,每人九钱六分。完后你俩自去寻回潞安府的脚。”
船舱里垫好油布,绸缎装上船。
高老爷的乌骓马胆小,不愿踩着木板上船,高老爷瞪眼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又不是第一回坐船,我又不吃你肉,麻利给爷上去”,说着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
可马翻着白眼儿,四蹄向后蹬着,任王正阳使劲拽,就是不上。
王正阳与乌骓马熟了,上前摸了摸马脸,捋了捋马脖子,扶着马头往前,居然一步步跟着上了船。
莫说马,王正阳在这么宽的河面上也有点儿害怕。
船家收了一两银。王正阳问高老爷如何要这么多,车拉八日还用不了一两,河面一回便是一两。
高老爷道:“船家也是看人下菜,咱的货金贵,他就多要。你要是一车柴禾,要也不给他,几分银子他也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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