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德与孙美娘暖暖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孙美娘早早起来,为王一德做了葱花儿面,端到桌上,才匆匆要走。
王一德:“你何不就手吃过再走?”
孙美娘:“整天围着锅台转,饿不着我。赶紧回去看看那爷儿俩,免得甩脸色。”
王一德吃过饭往单府去,边走边琢磨,如何求肖正良向赵俭说情。
赵俭和冯五吃井市纷争这碗饭,平阳城内谁做生意赚了、赔了,谁在大户府上混好了,谁赌钱把媳妇输了,诸如此类自是上心。
王一德这种坑骗俩小钱儿的混混儿,原是不入赵俭的眼。
但自进了单府,带人欺行霸市、替孙美娘丈夫出头等等,加之王一德爱招摇,常在街上吆五喝六、咋咋呼呼,也就成了冯五他们的谈资闲话。
赵俭自在单府撞见了肖正良,回来便让人查了一番。
肖正良逛了几回粉楼,中意了一个叫美兰的小粉头,便花光积蓄赎出来,租了个小砖院金屋藏娇,从此不再入娼门。
这回,赵俭欲将刑捕司已盯上了肖正良的消息透给他,逼他逃离平阳府。但在逃离之前,赵俭还想拿到单飞虎指使放火的证据。
直接找肖正良去讲,他肯定不会相信十多年没过交往的赵俭。
于是让冯五设了个套儿,通过王一德把肖正良约出来,他有八成把握肖正良会来。
肖正良这个人虽读书不多,却很聪明。
当年,他跟着胡海在东外城混,从不参与打打杀杀,却是胡海身边说了算的。
进了单府,整日低头看帐,一副师爷模样,又成了单飞虎身边说了算的人。
偶尔与王一德等人吃酒,酒后从不结伙去娼门。下边的伙计居然有人说他有卧龙、凤雏之相。
王一德进了单府,直奔外院正房。
肖正良正端坐案前,低头看眼前的帐簿。无论用不用,案头总摆着研好的墨和蘸好墨的笔,端起先生的模样。
王一德进门,作了个揖,大咧咧道:“肖爷,遇到坎儿了,你得帮兄弟”,说完一屁股坐旁边的椅子上。
肖正良抬头往后一靠,袖起两手嘿嘿笑着,眼角堆起几条皱纹,“你老弟的能为,在平阳城还会遇到坎儿?何事让你为难?”
王一德:“我亲戚买房,当时银子不凑手,让我做了保。过后我这亲戚把欠银给了,草芥百姓不懂规矩,欠据、收讫都没要。谁知这卖家黑了心,转头便诬没给过他,不仅找了井市打手,还通了衙门里的人逼着我还。我没招惹谁,就施了好心,却凭空欠了债,这到哪里说理去?”
肖正良咧嘴乐道:“老弟还怕井市打手?你打回去不就完了么。”
王一德:“我是与他们约了斗场,打伤、打残自负。可衙门里的却不放过我,要么交银子,要么把我拿到刑捕司狱里。”
肖正良:“多少银子?”
王一德:“二十九两。”
肖正良:“这么点儿也值得大动干戈?”
王一德咧嘴苦笑,“肖爷,多少也是兄弟身上的肉,总不能凭空让人抢了去。再说我真让他们关到狱里,还得肖爷出面捞出来不是。”
肖正良:“我如何帮你?”
王一德:“肖爷,你在衙门里有脸面,兄弟出车马酒钱,替兄弟求他主持公道,我与亲戚便躲了那些人的纠缠。”
“你让我去求谁?”肖正良问。
王一德:“刑捕司捕头赵俭”,说完掏出五两的一个银锭,放到肖正良案头。
肖正良拿起银锭端详着,心里也在犯嘀咕。
这几年,为单府上下打理,自然知道赵俭的名声。
赵俭为二十九两银掺和进来,会不会有别的勾当?若自己出面,想赵俭会给几分脸面,只是若单老爷知晓自己与赵俭往来会怎样?
又一想,赵俭当年将自己办成活死人,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有勾当也不敢将自己怎样。
单老爷让从刑房找个线人,打探刑捕司指挥郝云的行踪。一般的捕快根本没用,赵俭却是再合适不过。
赵俭胆大贪财,若许以利或能勾连到一起。
再说,此人与单老爷结怨不过是因了争利。
世间人因利而合,因利而分,若此人对单老爷有用,说不定二人会忘了前嫌。
不如先去探探,若成了再报单老爷也不迟。
想到这里,将手里的银锭放下,“不用你破费吧,一共才二十九两,你这一下就折进五两。待我哪日有空,看能不能约出来说和一下。”
王一德赶紧接道:“肖爷,越快越好,若三日后赵俭将我拿到衙门,就不是五两能摆平了。”
肖正良道:“我尽力去为你说,你且安心等待。开春雪融,军粮都要清仓。这几日你去看看车马、牲口,该修的、该补的赶紧操办,一旦老爷让起运,就不能耽搁,你先把帐理好拿来我看。”
运粮队的车马、行头每年都有添置、更换,肖正良交与王一德操办。王一德不敢多贪,大牲口多报几钱,小物件多报个几分、甚至几厘。
一年两季下来,也往自己腰包里多装十几两,加上他是领头的,工银比其他人多一点儿,手里还算宽松。
肖正良知道王一德报帐里,多少有点儿勾当,但做得小心翼翼不出格。
胡海被砍头,肖正良死里逃生,看得更明白。为单飞虎与人争利,胜了结仇,败了就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王一德来单府,正好替自己冲到前面。
也就对王一德睁一眼、闭一眼,肖正良自己则分文不贪。
单飞虎也知道肖正良不贪他银,年根儿都会额外给肖正良二十两红利。
火烧军粮那件事,他做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人们都认定是单飞虎干的,也不知道谋划、操办的人就是他肖正良。
那次冒险,他匿了七、八十两银。
他不赌、不嫖,出去吃喝都是别人请他。
一年下来,能省下三十多两,老婆美兰过日子也仔细,平日呆在家里不出门,只他在家时才买些好菜。
肖正良自忖,在单府里如此攒几年,他便有了家底与老婆一起生儿育女,过舒服日子了。
当初,在东外城与胡海混,实是无奈,每日弄几文与老父母艰难度日。
眼下今非昔比,他只要傍着单老爷这棵大树,能干多长,便干多长。
第二日后半晌,肖正良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往刑房衙门去。
胡海案已是十几年前,杨伯雄都死了,无人再理会自己。
然而毕竟下过大狱,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再进刑房的衙门里,只打算将请帖递给赵俭,得个回话便走。
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阳城。
肖正良骑着高头大马,着锦蓝袍,戴六瓣帽,顺西关大街往东行。
自己和马的影子印在石板路上,两旁行人车马往来。想起当年在东外城与父母过的可怜日子,觉得人生如梦。
帖子递进去,上写恩公赵兄俭台鉴:愚弟正良日夜念往昔搭救之恩,今晚欲请兄赴鸿来酒楼一叙别情。愚弟正良乞候。
不一会儿,门口的衙役出来道赵俭不在,肖正良掏出一小块银递于衙役,“劳差爷,晚饭前务必将此帖交于赵捕头。”
然后,牵着马慢慢往鸿来酒楼遛达。
肖正良选了个清静的二层小阁间,问伙计有何上佳菜肴。
伙计看出肖正良是个吃过的人,“爷,若是两、三人小酌,不如全上水禽。支个小鸳鸯锅儿,炖煮些鸭掌、鹅腿肉,杂几样鹅肝、鹅肠、鸭舌之类。”
肖正良又问有何稀罕的小菜儿。
伙计道:“爷是大场面的人,萝卜、豆腐上不了爷的席,本店过年时自南方进了几坛莼菜,还有些许,用老醋、麻油调上一大碗,吃起来滑溜儿异常。”
肖正良布排完,喝了几口茶,便到酒楼门口候着去了。
那衙役得了肖正良两钱银子,自然不敢误事。
四处打听赵俭去向,赵俭在衙门刚一露面,便将帖递了过去。
赵俭看罢微微一笑。耽搁了片刻,看天色发暗,才骑了马往鸿来酒楼。
肖正良在酒楼门口站得已有些腿发酸,远远见傍晚的暮色中,一人一马不紧不慢奔这边而来,认出是赵俭,却没动声色。
待走近,才装作突然扭头看见,拱手上前牵了马缰绳,“唉呀!果然赵兄没忘了愚弟,我递了请帖便来这里等,想兄定会来,真令愚弟万分荣幸。”
赵俭下了马,拎着拐杖拱手回了下礼,“贤弟相请,岂敢不到。今日除了你我,还有何高人?”
肖正良:“只你我兄弟二人,尽情一叙。”
赵俭嘿嘿乐着,“多谢贤弟盛情。”
二人边上楼,边说着客套话。
伙计眼快,支好的锅里加了刚开的水,片刻,二人推杯换盏起来。
赵俭看肖正良桃花眼笑得有些犹豫,便开门见山。
“贤弟这么多年,才想起愚兄,今日相请定是有事。”
肖正良哈哈大笑,“高人面前不敢托假,确是有事相求。实话说,搭救之恩岂敢相忘,只是愚弟这些年一直混迹平阳,见不得人。兄又是大场面上的人物,愚弟自觉形秽,无颜面对。今日借了个有事相求的引子,把心愿了了。”
赵俭摆手,“市面上混饭吃,哪分得了高低贵贱。有事相帮,无事喝杯小酒,岂不快哉。有事直讲,愚兄能帮绝无二话。”
肖正良拱了下手:“说来事不大,与我同在单府行走的王一德欠人银子,他托我来,求兄放他一马。”
赵俭嘿嘿笑道,“原是这么点儿小事,是非曲直无需讲,既是你替他说情,我放过他便是。”
肖正良想解一下心中疑惑。
便试探,“那卖家如何说?二、三十两银都托到兄跟前,想是有些人脉。”
赵俭夹了一块鸭掌,蘸了醋料,嘴里咯吱咯吱嚼着,“我岂会管这等烂事。是我弟兄闲得无事掺和进来,还要为此大动干戈,被我碰上,便唬了王一德一下。几句话的事,动什么刀棍。”
三言两语说完王一德的事,二人心里都怀着勾当,一点点试探着对方。
赵俭道:“老弟在单府混得风生水起,平阳城内也算人上人了。”
肖正良应道:“兄弟不过在单府听老爷吆喝,管管人和帐。平阳城街面上真正脸面大的是赵兄,无事不知,无事不能办,日后还免不了相求。”
赵俭应道:“就如今日,有事直讲。”
肖正良又道:“虽与兄初次深谈,却自感乃相知之人。我二人虽不同道,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赵俭接了话头,“市面上拿的是银子,单府里拿的也是银子。只要不伤到咱们,都是一样。”
肖正良觉得该说了。
“英雄所见略同。下面的话若兄无意,便当没讲。我知兄因吕府庄园与单老爷结了怨,但单老爷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日后遇牵涉单府的事,若兄能提点一、二,单老爷自会尽释前嫌,不会亏待兄长。”
赵俭笑着,想的是从肖正良这里探些单飞虎的事。
便问:“可有何事?”
肖正良道:“单府生意做得大,有些是非全在官家一念间,说不准哪日官家会找单府麻烦,若能提前得到音信,以单老爷的能为,自能化解于无形,而兄的好处,单老爷自是少不了。”
赵俭笑道:“只是不知单老爷还认不认我这个小捕头。”
肖正良:“兄放心。有我中间勾连说合,用不了多久,兄就能成单老爷面前的座上宾。”
赵俭一想,就坡下驴吧,看看单飞虎、肖正良想干什么。
便问:“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肖正良凑近,压低声音,“若你们郝指挥欲查盐池或单府的事情,望兄随时相告,当付鞋底银二十两,兄看如何?”
赵俭:“好,我先应下。”
心道,这回该我了。
端起酒杯,与肖正良喝干了一个,“今日机会难得,愚兄也有几句交心话相告。我知你媳妇美兰是个好女子,你二人一心过正经日子,这样的兄弟我看得起。当初,给你换人犯顶包,脱了劫难,足以证我二人缘分深厚……。”
自己老婆的名儿、住哪儿,赵俭都知道,肖正良听得心惊肉跳。
方才实在是小瞧了赵俭,这个人高深莫测。
想想也不难明白,一个眼瞎腿瘸的人在刑捕司、平阳城混到这种地步,当然有些手段。
赵俭又接着说:“贤弟是聪明人。可想过,单飞虎也将如胡海一样结局?杨伯雄你知道,平阳城第一等人物,这不死在狱里了。当下单府还是如日中天,可兄弟不可不留后路。且他非当年胡海,若一出事,会有更多的人陪他掉脑袋。贤弟若陪着他下了狱,媳妇、金银没了不论,还能再一次逃脱?”
肖正良有些慌神儿,“赵兄,单老爷可是担了什么干系?”
赵俭嘿嘿笑道:“杨伯雄担了什么干系?没什么干系,就是他金银捞得太多了。金银是怎么弄的,你我都清楚,随便揪出一件就够砍头。”
单飞虎的事肖正良自然知道,或许有一日,单老爷真的会如胡海一样,下狱砍头。
“依兄之见,弟该如何?”
赵俭:“接着干你的管家,只是一看风声不对,先保命、再保财。”
肖正良:“请兄明示。”
赵俭:“你我兄弟说到这种份上,我也直讲。单飞虎的事你勿瞒于我;郝云那边若对你不利,我必让你先脱了灾。你我兄弟联手,混个人财平安。”
肖正良的心里稍安了些,“赵兄,自今日始,你我便是自家人,无论单府的事、还是衙门的事,必是我二人先通好气,该讲的便讲,不该讲的你我知道即可。”
二人越说越近,就差烧香拜把兄弟了。
夜深,鸿来酒楼已无酒客,两人都喝多了,没法骑马。伙计楼下找了间临时客房,将两人安顿下。
酒醉心里明,二人真真假假说到后半夜。
肖正良想的是,讲什么都不能讲火烧军粮的事。
赵俭想的是,说什么也不能透郝云与盐池相关的话。
第二日,肖正良回到单府,将如何借替王一德求情,请了赵俭喝酒,约定如有牵涉单府、盐池的事,赵俭便提前报知,只是要拿银子换。
单飞虎身躯往前探着,大环眼困惑地盯了一会儿肖正良,冷笑道:“你与他交易?怕是要与虎谋皮。”
肖正良惊讶道:“老爷若觉得不妥,我与他断了往来便是。”
单飞虎往后靠了靠,若有所思,“我倒是小瞧了这个小捕头。他先为许莜儿占住了庄园;我失了一半军粮生意,听说又有他在其中游走。”
肖正良:“他是坏了咱们不少事,老爷看此人还可用否?”
单飞虎:“眼下知府虎视眈眈抓人,暂且饶这瘸子些时日。盐池那边问郝云近来所为,若这瘸子真是贪银,不妨与他虚伪往来,若有消息速报我。”
肖正良:“老爷,郝云与盐池有恩怨?”
单飞虎:“他哪到得了刘员外跟前,郝云不过是为知府做事。”
肖正良:“老爷,我与赵俭往来开销,可否一并报帐?”
单飞虎摆摆手,“大数报我,小数你自做主,要紧的消息多花几两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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