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瞒过太子的耳目一路往北,走天迦山脉,翻过断脉山就到嘉陵关外了。断脉山不愧是天险,她险些丧命于此。
到晋军南军营,云昭又花了一日。她在军营的水井里下了些药,于身体无害,但却会造成病重的假象。
南军营骤然发生瘟病,前方军心不稳,后方军营混乱,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
云昭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她的小人行径,前线十万将士苦寒之冬能平稳度过,万事皆足。
云昭一直等到晋国退兵才返回嘉临关。甘老将军见她很是惊喜,甘青到没什么反应。
与甘老将军短暂叙旧,甘青带她出门吃饭。
“我知道你闲不住,肯定会管北境的事。”
云昭撇嘴,他这么说倒显得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
“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在京城做个名门闺秀?北境距你千里之遥,你不来嘉临关也不会破。”
云昭静默地看着他,甘青停住脚步反身看她。
“可我不是名门闺秀,再怎么装样子也装不像。”
他哈哈一笑,拍拍云昭的肩膀:“走,我带你去尝尝北境的醉罗春和酥羊肉。”
云昭从未来过北境,这里粗犷豪放,风像猎刀,土似顽石。若说玉阳是民风淳朴开放,那这里实在算得上是彪悍了。
他们穿着羊皮袄子,策马扬鞭,男女老幼,皆是飞扬爽朗。他们喜欢大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云昭待了一天便喜欢上这里。
“是不是都不想回去了?”甘青笑眯眯地问。
云昭很诚实地点头。甘青呲牙乐:“那正好,咱俩就在这儿安家了。有战事的时候出城迎敌,没事的时候就走马放羊。”
“你混说什么。”
甘青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我是认真的。云昭,我想娶你。”
她将碗里的酒泼到他脸上:“放肆!”
甘青抹了一把脸,眼睛亮得像黑曜石:“少给我摆侯爷的架子。云昭我喜欢你,喜欢你是云昭。”
“我瞧你是喝多了,散了吧。”
云昭起身要走,他却追上来捉住她的手腕:“我没喝多。我就是喜欢你。第一次在大营见到你,第一次同你一起上战场,我都记得。看你策马飞扬,银袍长枪,我就心生欢喜。云昭我是个粗人,不懂风花雪月,我就是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甘青愣了一下,低低地笑了:“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温润如玉,如月光之皎洁,骄日之温暖。
甘青自诩不凡,却在那个叫王砚书的人身上,生出一股自卑。
他偏文采斐然,既有儒生的风度翩翩,又不失铁骨傲然。
“请甘将军放尊重些,否则别怪本侯不客气。”云昭甩开他的手,出了酒肆。
云昭迎着风往府衙走。其实甘青很好,他是个爽朗不拘小节的人,战场上她能很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他,她相信他的忠诚与能力,可这是荣莱侯的信任与爱护,与云昭无关。
云昭的半生唯一能活得像自己的时候,只有在先生面前。
忽然很想他,想到疼痛,想到要落泪。云昭尝过相思,却不知思念可以这样猛烈强劲,让她无从反抗。
北境战事已了,剩下的事都与她无关。第二日一大早云昭便启程回京。千里奔波,星夜兼程,所思所念,不过是那人温暖的怀抱。
云昭想,回京她会请旨将甘青留在北境军辅助甘老将军,从此他们再也无须见面。
云昭踩着雪夜的光回到侯府,走进先生的院子,他的书房还燃着一盏灯。
云昭走过去敲敲门,里面传来他有些嘶哑的声音:“谁呀?”
“是我。”
王砚书走过来打开门,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将她抱入怀里。
“可有受伤?”
云昭回抱住他,窝在他温暖的怀里,心下满足。
“一点也没受伤。砚书,我是不是很厉害?”她笑,王砚书也笑了:“昭儿是最厉害的。”
他牵着云昭进门,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过了十五,小学堂要开课,宋先生托我挑些文章写写批注,留着课上讲给学生。”
云昭皱皱眉:“先生怎么不亲自去学堂授课?”
王砚书怔然,他摇摇头:“我教云朵一个已经够头疼了。”
她握上他的手。先生的手宽厚温暖。
“砚书,我已经长大了。你想不想回朝做官?”
她看到砚书的眼睛亮起来,那光一闪而过,又寂灭。他摇头:“你在朝为官,身居高位,若你我同朝为官,难免遭人诟病。”
“管他呢。”云昭笑,“外人的口舌是杀不净斩不断的,我都不在意,你更不要放在心上。”
她琢磨了一下说:“等十五开朝,我便递举荐的折子。”
王砚书仍是皱眉,她安抚地说:“举荐为官,也并非我首开先例,砚书不必过于忧心。”
上元节那天云朵老早就来请安,然后就没了踪影,一整天都不见她和小十六,不知道去哪儿疯了。云昭在祠堂坐了半日,到傍晚才与先生出门。
街上很热闹,灯光绰影,人群熙熙。云昭穿一身妃色长裙,银狐大氅,头戴珠翠,俨然是富家小姐的样子。砚书依旧是素衫,他披的银狐氅衣是云昭十岁那年去猎场围猎时亲手打的。
云昭从前没上街闹过元宵。十五是团聚的日子,她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越发显得自己的孤寂。
她总是在祠堂一坐一整日,砚书会在门外陪她。
此时她的手被砚书牵在手里,源源不断的温暖相触。
街上花灯连成一片,笑闹的男女在今日暂时脱离礼教束缚。云昭忽然庆幸自己的“离经叛道”,她可以牵着他的手,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色。
云朵蹦蹦跳跳地走在人流里,一边吃着栗子,眼睛扫着琳琅满目的花灯。
她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糖炒栗子散落一地,脚下一滑便朝地上摔去。
十六哥,十六哥你赶紧回来。
她心里嚎着去给她排糯米团子的十六。但显然十六并不知道她的呼唤,仍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排得焦头烂额。
忽然有人拦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面容如玉,英俊潇洒。将她放稳便匆匆收回手,朝她拱手一礼:“姑娘,在下冒犯了。”
云朵摇摇头,屈膝还礼:“是我该感谢公子。谢公子救我。”
她笑起来,如天际流光一般耀眼。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云朵看着他的脸,笑容满面。
十六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硬生生挤在他们中间。
“姑娘,糯米团子。”
云朵眉头一抖,扒开他的身子再看过去,人头攒动,方才的公子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承天门城楼上,一眼可以望尽朱雀大街的繁华。人声如沸,花灯编织着彩色的梦,天际飞起的孔明灯如繁星一般流向天际。
这样的烟火世间,承天门高高的城楼上独辟一处寒色,孤冷清寂。
季醒言负手而立,他穿着墨色的长袍,与这黑夜几乎融为一色,威肃的眉眼掠上一层寒霜。
熙熙攘攘的闹市,人流如织,他却能一眼捕捉到那个身影,耀眼光明。
她正站在一处卖花簪的摊子前,明亮的脸上是纯粹干净的笑意。她举起一只簪花,笑弯了眉眼。
她身旁的男子接过她手里的花簪,替她插入云鬓。
今夜的阿昭可真好看。香罗珠翠,不敌她一晌风华。
季醒言蹙眉,他的手搭在城墙上,冰冷的墙砖喧叫着冬日最后的寒冷。他的手苍白纤长,那是素白干净的手,身处漩涡而不染鲜血。
胡三海也看到了街上的人影。荣莱侯是真大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男子手牵着手游街。
他眯起眼睛,那人侧脸他好似在哪里看过。
“胡三海。”太子出声,他连忙收回眼神,颔首:“殿下。”
“北境军是不是要班师了?”
“是,殿下。甘将军已经到西郊大营了。”
胡三海小心翼翼的瞥他一眼,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显然他的目光还落在街头,万千灯火也只有那一人让他注目。可他问及北境军,那又涉及边疆朝局。
胡三海灵机一动。荣莱侯!荣莱侯奔袭北境。那年轻的甘小将军竟妄想攀上荣莱侯府的门楣。
太子不再说话。胡三海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目光总是这么深沉,这半年多来他愈发安静,所有的盘算都藏在心里,一出手便扼住对方的咽喉。
在他以为太子会继续沉默下去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裹挟的风声里,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胡三海浑身一颤。
他思量方才惊鸿一瞥的男子。他堂而皇之地住在侯府,一住就是十三年。小侯爷对他可谓是万里挑一。
若比起太子,自然是处处不如殿下,可小侯爷偏将他护得紧。
他身边有暗卫。胡三海知道。
太子殿下派去南境的死士至今也没能完成任务,小侯爷在那位先生身边布下的人手,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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