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书一直发愣,缓过神时天色将暗,天际橙色的光晕如仙境一般梦幻,他茫然地盯了一会儿,毫无意识地想:该去和昭儿吃晚饭了。
他坐了起来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将他的姑娘狠狠推开。
他就愣在那,手撑着床板,维持着要起身的样子。
直到敲门声响起,王砚书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盯了一会儿才聚焦,站了起来。
他一打开门,老五迎面便是一拳,将他的鼻子打出了血,连退数步,歪倒在桌子上。
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老五。老五的脸绷着,横眉怒目地瞪着他,黝黑的脸上尽是怒气。
“小主人如此待你,你怎么敢玩弄她的感情!”
若非听到云昭梦中的呓语,他断不知道她如此悲痛的原因。
他两步追上来揪起王砚书的领子,咬牙切齿地说:“小主人待你真心实意,为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要了!你怎么敢骗她、负她?”
王砚书如同一块破旧的抹布,在他手里任由揉搓。
他这副要死的样子,如同硬拳打进棉花里,令老五的火气更大了。
“你说啊!王砚书,你真是没有良心!”老五一把将他甩开,看着他趴在桌子上久久起不了身,悲从中来。
他抹了一把脸,悲伤地说:“我那么信任你,小主人那么信任你。”
王砚书缓缓地直起身,抹了抹鼻子下的血。
老五太清楚这个男人在小主人心里的地位,他即便再恨,也无法忍受小主人的悲伤。
他悲戚地问:“你能不能不走?”
云昭醒来时是半夜,房间里一片鸦色,大片的月光落进来,朦胧温柔。
云朵趴在她的床前,呼呼睡着。
云昭蹑手蹑脚地下床,将云朵抱起来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这才出门。
春末夏初的夜晚仍然寒凉,风不再如冬日一般呼呼作响,化作细密的针刺入皮肤,令人瑟瑟。
她披着衣服坐在廊前台阶上。
院墙处一朵朵的蔷薇散发着黑夜危险的魅力,两旁的桂树枝叶繁茂。庭中的两棵老柳树,弯着身子垂下万条丝绦。
于这繁茂中有一棵小树,不太起眼地缩在角落。
云昭看着它纤细的身形,泪眼婆娑。
那是她八岁生辰时与先生一同种下的,一棵冬青树苗。如今已经粗壮了许多,也算是亭亭如盖,只比两棵老树显得仍是年少。
云昭觉得双目酸胀,她几乎睁不开眼。
从前她不懂,话本子里的女娇娥为什么总因为情郎的背叛而哭哭啼啼。
对背叛的人,就该斩断情丝,一别两宽。
可原来能斩断的都不是情丝,能两宽的从不是心上人。
如此悲伤,但她仍不愿意相信砚书会是这样的人。
多年相知,她相信王砚书的为人。
云朵朦胧醒来时,远天之色已经泛起青蓝。
她在书房里找到云昭。
“阿姐!”她呼哧呼哧地跑进来,驻足在门口。
云昭背对着她,正在看墙上的画,这是王砚书画的父亲,素笔描绘的男子英俊潇洒,眉宇间踌躇满志。
云昭并没有回头,仍站在那边昂着头。
云朵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到她身边。
“阿姐。”她小声说,“你怎么不睡觉。”
云昭僵硬地扭过脖子,她的脸像鬼一样,又白又黑,阴沉沉的。云朵心里发毛,紧张地看着她:“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云昭摇摇头:“我要去找砚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翻出山峦,云昭踏进先生的院子。
这里一切都如昨日,那张断了弦的琴,桌子上杂乱的纸张和毛笔。一切都没有变,萧条极了。
云朵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随时会倒下。
云昭站在房门口,踟蹰良久才敲门,哑着声音叫他:“砚书……”
半晌也没人回应,云朵思量着是不是先生还睡着,又忍不住埋怨,她的阿姐一夜未眠,先生却能酣睡通宵。
云昭轻轻一推,房门就敞开了。
一应器具都摆放整齐,桌子上只少了那只云昭亲手做的、看起来不太协调的茶壶。
她进屋目光扫了一圈。
床上的被褥叠得齐整,另一面案几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仿佛这里从来没住过人。
她惊慌失措地扑向柜子,打开门,暗沉的衣柜里有一床被子,还有许多件衣服,唯独少了他初来时带的衣服包裹。
云朵看着她如一片飘零的落叶跌坐在地。
泪水已经流干了,云昭的眼睛干得发涩,却仍想哭。
先生如此狠心,甚至不肯多留一刻。如此决绝地斩断她心里微弱的希望。
云朵跑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她的身子却好像很重,怎么也扶不起来。
十七忽然闯进门来:“侯爷,先生要离府了。”
他抬头这才看到狼狈的姐妹俩,震惊不已。
云昭闻言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捉着十七的手问:“他人呢?”
“往后门去了。”
云昭追了出去。
侯府的后门连着花园,风景独好。云昭追了一路,跑得头昏眼花。她一夜未睡,滴水未沾,早已经疲惫不堪。
她并未追上先生,看着紧闭的后门,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门打开一条细小的缝,她于缝隙中看到了在阶下驻足的先生。王砚书眷恋地回首,目光沉沉地看回来。他仍穿着一袭青衫,背着一个小包袱,一如初来侯府时的样子。
十三载风霜,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纹路。
在那一刻,她竟心生惶恐。云昭停住脚,不敢再向前一步。
王砚书沉沉叹息一声,收回目光,走向前面清冷的街道。
云昭背靠着门板,突然失去了追出去的勇气。
她愿意面对一切事情,唯独不愿意接受或许他的玩弄与背叛都是真的。
就如昨日他那样的狠心,就如今晨如此决绝。
云昭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勇气。她面对这世间所有的温热坠入无尽深寒的冰窟。
她没有力气思考,无法辨别这其中真假深意。
她只觉得疲惫,残缺的灵魂撑着沉重的肉体,多一刻都熬不下去。
云朵追过来的时候,她看到她的阿姐呆呆地抱膝蹲在地上,背倚着门板,双眼空洞无神。
她悄悄地走过去,生怕惊了这只受伤的鸟。
她蹲在云昭面前,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膝上。
“阿姐。”
云昭木然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片水雾。她凄然地笑起来:“云朵,先生真的不要我了。”
云朵猝不及防地哭了出来。她的一颗心被一双大手攥着,揉捏得又酸又疼。
她这么好的阿姐,为什么要受这样苦?
“阿姐,先生或许是有苦衷呢。”
“有苦衷,他也是不要我了。”云昭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面的草地,“我怕了,我不敢追着他问个明白。若他真的是……”
云朵沉默。若先生真的是移情别恋,或者从未待阿姐真心,那她大约会活不下去吧。
不敢去问,是想守着心里微弱的希望,自欺欺人也好。
因为太在乎,不敢戳破。
先生离开后的两日,老五替小主人递上请假的帖子。云昭每日沉默地坐在先生的房间里。所有她熟悉的一切,如同奔流而去的江水,任她如何疯狂地拥抱挽留,都不可遏制地走向陌生。
云朵端着午饭进门,放在外间的圆桌上,这才走向隔门,轻轻地挽起垂帘。
她欲出声,却不敢打扰。
云昭坐在书桌前,宽大的桌子上摆着两摞喜帖,艳红夺目。一旁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他们的大婚的喜服。
云昭的目光落在喜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里一片空寂。
云朵默默地退了出来,老五正在门口翘首以待。
“小主人还是不吃东西?”
云朵摇摇头:“我没敢叫她。”
老五蹙眉,作势就要冲进去。云朵一把拉住他,小声说:“五叔,让阿姐自己待一待吧。先生太过无情,这样阿姐如何承受得来。”
“早知他是这样的人,我早就该将他赶出去!”
面对老五的义愤填膺,云朵微微蹙眉,没有替他辩驳。她愿意相信先生的真心,但无论事实如何,对于云昭的伤害,都是她不能原谅的。
十三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朝他们拱手:“五哥,二姑娘。”
“什么事?”
“甘府管家来请,说是甘老将军病愈,即将回疆,请咱们侯爷过府一叙。”
老五眉头一横:“侯爷抱恙,不去。”
十三应声便要往外走。
忽然房门打开,露出云昭纤瘦的身形和凹陷的脸。
“十三,备礼。”
云朵激动地回头看她,握上她的手。
“阿姐!”
云昭朝她微笑,摸了摸她的头:“让你担心了。”她看向老五:“五叔,让十七去跟着先生,日日回信。”
老五眼珠一瞪,云朵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是,我这就去吩咐。”
云昭瞥了一眼立于庭中的十三:“去备礼,随我去甘府。”
“是。”
院子里只剩她们姐妹二人,云朵挽着她的手笑着说:“阿姐你要去甘府,还是先吃点东西,空着肚子多难受呀。”
云昭莞尔,回身进屋坐下来将她端过来的白粥和青菜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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