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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病后,王之安晋为副相,暂代她的位置,位列百官之首。
对此云昭接受得甚为平静。她所有的怨恨在那一日说尽了,朝局如此,蚍蜉撼树。
中秋那日清晨,云昭拖着病体前往祝国寺,老五牵着马车停在山下,她一个人上山,如往常一样。
走到奉先堂,云昭苍白的脸变得粉红,额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汗珠。
她忍不住摇头低笑,身子是真的不行了。她也是能降烈马,一日纵马千里的。如今这几步山路,已经叫她筋疲力尽。
云昭抬袖擦了擦汗,抬头看奉先堂的额匾,却在门前看到了季醒言。
他依旧是一身白袍,如少时一般。
云昭敛下眉眼,爬上最后几步台阶,走到他面前低头行礼:"臣拜见陛下。"
她还没弯下身子,季醒言已经扶住她。
"阿昭,不必多礼。"
云昭默默地站着,垂着头。季醒言看着她的额顶,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飘起来,在阳光下变成棕金色。
他记得阿昭的头发又黑又顺,从小到大都是。乌发雪肤,明眸皓齿。阿昭一直是京城里最好看的姑娘。
不,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什么时候,她的头发开始发黄?
这种认知令他心里升起恐惧。
他的阿昭好像每一处都不一样了。
"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云昭颔首,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迈入奉先堂。
"父亲,女儿来了。"
她看着高堂烛火,那冥碑高而遥远,就如她的父亲。
"去年中秋我在秦国朱阳河,朱阳河很宽,水流湍急。我的副将就死在那,被吞进了水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季醒言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心如刀绞。
"父亲,母亲去世,你恨过我吗?"她弯起唇角,"我害了母亲,又拿起屠刀造了这么多杀孽,佛祖也渡不了我了吧。"
季醒言闯进奉先堂,在她身边半蹲半跪。
她的脸瘦得令人心疼。云昭偏头看他一眼,那双眼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是一种濒死的痛苦和解脱。
季醒言蓦地一痛,握起她瘦骨嶙峋的手。
"阿昭,是我的错,罪孽是我的。"
少年的脸庞早已坚毅,双眼里有太多她不想看懂的东西。
"你是皇帝,这是你应该做的。我都明白。"云昭苍白地笑了笑,"是我的错。我不该入朝为官,更不该为了侯爵之位上战场。"
她仰头看向父亲的牌位:"我想证明给父亲,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可我终究是输了,一败涂地。"
她输了心肠,输了砚书,输了少年入仕的梦想,也输了挚友。
季醒言的掌心温热,她的手那么凉,握在手里能摸到她手指的骨骼。
他的阿昭该是多么心灰意冷。
"固安屠城,我没想到。"
季醒言温柔地在掌心把她的手搓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阿昭,对不起。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他朝着云昭跪下来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都是我的错,罪孽是我的,杀戮是我的。阿昭,你永远是干净无瑕的。"
她的胸腔发出一声闷笑,笑他的幼稚。
"陛下,臣领兵作战的那一日起,便无惧生死报应。此时此刻心里那点不甘,不过是回首来路渺茫,抬头不见归途。"
"是我伤了你的心。"
云昭摇头。
"是()..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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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适合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新
"阿昭,入宫吧。"他目光诚恳地看着她,满心的祈求与期待。
云昭如遭雷击。她茫然的眼中渐渐聚起一丝乌黑。
"陛下,我是臣子。"
"你不想在朝为官,不是吗?"季醒言急切中带着一点兴奋,"你入宫来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云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失态地站起身,低头看他:"我与陛下分属君臣,此生不可改变。"
季醒言缓缓站起来,凝着她的眼睛说:"嗯,我不想逼你。这些年,我一直都不想逼你。"
云昭的身子一颤,浑身上下的皮肤都紧缩战栗。
她不知道在季醒言的心里他们之间的友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只知道她知道的太晚,愿意相信的太晚。
此时此刻,一个荒诞的念头涌向她的脑海。
他曾说:"即便他死了,也不行?"
季醒言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朝堂的位置与玉阳军朕给你留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阿昭,只要你好好的。"
别死。
他深深地看着她,阿昭,人命并非是我不惜,可我怎么能看你去死。
临近年关,云昭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将暗卫营的事尽数托付给老五,独自一人去了玉阳。
一转眼先生已经故去快四年了,云昭却第一次来玉阳祭拜。
在她的内心,隐隐地抗拒着这个地方。好似只要不来,就可以想象她的先生活在遥远的地方,与她守望同一片星空。
云昭在墓前静了很久才走过去跪在坟前,伸手摸摸碑上的字。
尊夫王砚书之墓。
这是她亲手刻上的字。
"夫君。"云昭眼前聚起雾气,"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本想等成婚了再改口的。现在,我们也算成婚了吧。"
"夫君,你有没有想我?"
她微微笑起来,将篮子里带来的水果饼食一一摆放好,这才拿出香点燃。她在他墓前拜了拜三拜,插上香。然后走到墓碑旁坐了下来。
花岗岩的石头很凉,她却靠得紧。
"我很想你。"云昭挪挪身子贴着墓碑,"每时每刻都想你。你走后发生了好多的事情,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夫君,我真的恨过你,"她小心翼翼地补上后半句话,"就恨了几个时辰。"
"说好要一直陪着我,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你有苦衷,你不想令我背负恶名。我从来不在乎,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你在乎。"她叹了口气,"你走就算了,怎么就不等等我,再过几年,陛下朝局安定,我就辞官,我们还能在一起啊。怎么要自尽呢?"
"你不知道我有多疼,疼了好多年。"
她在眼泪里面笑起来:"你欠我的,到时候可要补偿我。以后都要听我的。"
她抹了抹脸,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适合做官。我一直想帮阿言,到头来却在扯他的后腿。帝王谋略,我不喜欢,也不想喜欢。要是你在,你会劝我顺从吗?"
"我和太傅吵了一架,说了狠话。也许他们都没有错,我只是对不起玉阳军的将士,春天是多好的日子,万物复苏,可是那些倒下的同袍,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每次梦到他们,就害怕。"
云昭缩了缩,双手环膝,歪头靠着石碑:"是不是我杀戮太多,佛祖才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诚心拜他,能不能把你送回来?你走后,我忽然理解了父亲,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但是我不()..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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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像他抛弃我一样抛弃云朵。"
"云朵长大了。"云昭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越来越漂亮了,字也写得好看了。她也很想你,说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哦对,云朵有喜欢的人了,是宣平侯府的小公子,人还不错,脾气有些像你。这婚事虽麻烦,但我会帮她的。阿书,你也会祝福她吧。她很想和我一起来看你,我没带她。我想自己和你待一待。"
"我真的,好想你。"
模糊中,她好像看到了王砚书站在她面前,温柔的眉眼里都是宠溺。他蹲下来朝她伸出手,宽大手掌贴在她的侧脸,柔软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在她的脸颊流连不去。
"砚书……"
"昭儿。"他浅浅地笑起来,心疼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你瘦了。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云昭抬起身子靠近他,拼命地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掌心,感受他手掌的温度和每一寸纹路。
"我吃饭,我好好照顾自己了。"她哭得泪眼朦胧,死死抓着他的手,"是真的,你的手掌是热的,你回来了。"
"我会一直陪着昭儿。"
"砚书,求你不要死。"云昭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能没有你。"
王砚书摸了摸她的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胸口泛起阵阵的痛,令她想要尖叫。喉间哽咽着,云昭蹙起眉头,忽然控制不住身体向前扑倒,吐了一口血。
血沫吹散了她的幻影。王砚书消失在她眼前,只剩下寂凉的墓地。
"砚书,你回来……"
云昭在他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日升月落,破晓之光冲破黑暗。云昭睁着眼睛,疲惫地靠着石碑。
"我该走了。"她说了一夜的话,嗓子有些哑。她爬起来摸了摸墓碑的刻字,微微笑起来:"我会很快来看你的,夫君,不会让你再等这么久了。"
云昭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甘青。
她才要离开,远远看到甘青朝这边来,她下意识躲到树后,不愿与他碰面。
甘青慢慢走来,一身褐色长袍,被削去的头发又长长了些,不够束起就用一根发带绑在后面。
他扫见墓前摆放的新鲜的水果和饼食,也只以为是云昭安排的。他在墓前拜了,添了香,这才坐下来,兀自喝酒。
云昭蹙眉,她不想见到甘青,更不想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王砚书的墓前。砚书不需要他的祭拜。
甘青一口气喝了大半坛子酒,泪湿眼眶:"我没想害你一条命。我只是想娶云昭,想让你离开她。"
云昭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有冲过去打死他。
"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舍得让她这么难过。"
她觉得甘青有些可笑,又听他嗤笑一声说:"瞧我,有什么资格怪你。都是我的错。可笑我当时洋洋自得觉得你走了她便会是我的。皇上说错了,你在她心里不是可以被踢走的石子,是一座山,已经把她的心占满了。"
云昭有如被倒扣在一顶巨大的钟里,外面有人重重地敲钟。
"对不起。"他抱着酒坛子,头抵着先生的墓碑哭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昭。"
甘青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然后才抱着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了。..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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