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港滩往南点儿,有几家铁匠铺,多是卖一些鱼网,铁具之类。还有几家捻船铺子,村子里的渔船几乎都是木结构,一到休渔期,基本上各家各户渔民都要把船给拖来,海上飘久了,免不了这儿那儿的问题,一年小检,两年大检。捻船的师傅被称为捻匠,一把铁凿、一把锤子、一桶桐油、几缕麻丝,和上油灰,便是捻匠的修船工具。
船坞台上,有一神情专注的年轻人,躺在一船尾支离破碎的渔船下,皮肤黑黄,手指额头布满油污,左手拿凿、右手持斧,对着船板缝一下下敲击。
铺子外小木椅上,还坐着一少年,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伸着脖子每吐一次瓜子壳都要比上一口吐得远,衣服都穿得好看些,看着不像是渔户家的儿子。
躺在船底的年轻人怒道:“吴青松你有什么大病?,鸡窝屎似的,待会都把地上给我收拾干净了。”
少年黏在椅子上,前后摇摆,继续嗑瓜子,就当没听见,船坞年轻人忍不住叫道:“吴大爷帮我提桶水来。”
少年骂骂咧咧,照做,提了桶水放在满脸油污的年轻人手边。少年站在旁边笑骂道:“真是绝了,船被咬成这样,好歹是捡回条命来,那天咱俩去看他,你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儿,你说气不气人?”
船底年轻人理都不理,手上继续“咚-咚-咚”。
少年气笑道:“刘简明,放个屁要死咋地?我跟你说,谢平生前天在家跟人喝酒了。”
刘简明斜眼看了一眼吴青松,懒洋洋道:“害,村塾要开设短学了。是和村里几个老头子呗。”
吴青松环顾四周,蹲下来故作神秘道:“什么老头子,是和一大姑娘,盘儿亮,条儿顺!”
嗯?船坞年轻人立即停止了动作,跐溜从船坞底下爬起,洗了把手,一脸坏笑道:“真的假的?听谁说的?还在家喝的,啧啧啧……”
俩人就要面授机宜,吴青松眼尖,老远望见港口前边一瘦削青年,正往此处走,两人停止密谈,不约而同朝着来人嘿嘿笑。
来人正是谢平生,准备过来看看渔船的修缮进度如何,离捻船铺还有几十步,一眼瞥见俩人在那龇牙咧嘴。
谢平生眼一闭,转身就走。
手里捧着瓜子的少年急了,摆手大喊:“谢小先生?来都来了,咋还走了呢,谢大先生!来来来,坐会儿,别走别走……”
谢平生无奈返回,坐在吴青松原来坐的小木椅上,笑容和善,客客气气。
刘吴二人也各自搬出一条小凳,你瞅我,我瞅你。
“放吧。”谢平生开口。
刘简明忍着笑意,故作正经,“平生,我可是听吴大少爷说的,听青松说你昨天家里来了贵客啊,好像还喝了不少?姑娘是谁?”
吴青松笑容不变,心底骂骂咧咧,好兄弟,上来把我卖了,还添油加醋?
谢平生眼角微跳,平静道:“我前几天出海返航时,就是被这位仙师相救,我和谢抒就备下一桌饭菜款待。”
吴青松先是惊讶:“好家伙,原来是个山上修道人?仔细说说,仙子好看不好看?”
见谢平生只是幽幽看着自己,少年憨笑解释道:“我也只是听季婶婶说的,那天季婶从你家经过,看见一穿红衣裳的姑娘在你家门口转悠。我刚才还跟简明说来着,这种事情不要瞎打听,人言可畏啊,平生就不是那种人,不然璐掌柜听见了,得伤心死。”
“算我求你,吴大少爷,把您老嘴上这个阀门扭扭紧。”谢平生嫌弃道。
坐在小凳上的锦衣少年闻言,抿紧嘴唇,摇头晃脑的吱吱嗯嗯。
谢平生扶额,心里想着被季婶这个好事的看见,那就和整个苏山村看见没啥区别。不过这种事,几个妇女汉子叽叽喳喳的新鲜劲儿一过,也就一阵风似的没了。谢平生对此并不以为意。
刘简明皱眉看着蓝衫粗布的瘦削青年,疑惑道:“当时情况如此凶险?
谢平生想起了什么,像是故意避开刘简明的视线,轻声道:“谢抒也在船上,若是简单几条小鱼精也就算了,没想到来了一群,幸亏那时来了东北风,再加上那位女子仙师路过相救,才得以上岸。”
至于银麟鱼妖,谢平生略微犹豫了一下,并未说出。
吴青松也收敛玩笑神情,严肃道:“胡闹,你把小抒也拉带着了?难怪了,一群鱼精的话,还要保护小抒,的确有些棘手。这次算你侥幸,官府刚开渔禁没多久,海上难免有未知危险。”
刘简明没多想,在旁附和点头,推了推谢平生肩膀,笑道:“这段时间要是再单独出海,喊我一起就是,也有个帮手,不过,嗯……这劳务费嘛。”
“实在不行喊我也行。”吴青松拍胸脯道。
刘简明瞪眼讥道:“大言不惭,我和平生是武修,要你顶个屁用,碰见妖怪你能靠张嘴把他们说死啊?你爹不是说要把你送进郡里的学堂去么,快去啊,听说那些儒家的圣贤君子,言出法随,口含天宪。你也去整一个,我和平生就等着你出人头地带我俩吃香喝辣的了。”
吴青松听了直摇头:“读书?读个屁!头疼,别给我说这个。”
谢平生安慰道:“这有啥,村塾的秋季短学也要开设了,大不了我少收你一条腊肉,我做你先生。”
吴青松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谢平生手里,气笑道:“谢小先生,腊肉没有,吃瓜子行不行?”
刘简明记起正事,指着船坞,说是船底已经缝补好了,再刷上一遍桐油就没事,只是船尾还要拆下来换新的板子,从县里进货,拆装,走一遍工序,估计得有个五六天才行。
谢平生摆摆手道:“五六天也够了,只要不耽误九月底官家组织去纹鱼矶就行。到时候你也去?”
“捕纹鱼嘛当然去,贡给皇帝老儿的东西,只有这时候,官府给的雇佣费才又多又爽快。我俩和去年一样,到时候我把自个儿的船也拉去充数,多拿一份人船费。纹鱼矶离这儿也近,就是那边搞不好有暗礁,不过官家的大船走在前头,问题不大。就怕有小精小怪出来碍事儿,我听季叔说,这一趟,官家还特意请了随船的山上修士。”
二人正闲聊,一模样八九岁的孩童,从北边滩头一路气喘吁吁跑过来,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刘……刘大哥,你娘亲她……在”
刘简明心头一紧,上衣也顾不得穿,失魂落魄般飞奔而去,谢平生紧随其后,吴青松“唰”地从椅子上慌张站起,替刘简明锁了铺子大门,也跟着二人狂跑出去。
三人一路奔至村子前汐、苏两山的岔路,只见路边围着几个村民,中间有一中年妇人,穿着干净,却是蓬头垢面,呜呜呀呀,跪在路边的菜地里,抓起一把草根就要往嘴里松,好几个农妇想要扶起,却被妇人哭叫着挣扎脱开。
刘简明和谢平生冲进人群,将跪爬在地的中年妇人搀起。
“娘,我是简明,我带您回家,把草放下好不好,昂。”
原本巍巍颤颤,呜呜呀呀的中年妇人,转过头茫然地看向满脸油污的青年,眼神逐渐清澈,整个人也慢慢安静下来。
谢平生不言不语,稳稳扶着妇人手臂。
吴青松不知从哪儿弄出一条湿毛巾,递给刘简明。
刘简明轻轻将妇人面部尘土擦拭干净,再仔细擦干手上泥土,嘴里轻轻念着:“娘亲哎,咱们回家。”
中年妇人终于清醒,看着满身油污的儿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哽咽道:
“儿啊,是娘身子不争气,走,咱们回家。”
七年前,苏山村来了一对兄妹,少年十二岁,女童七岁,隆冬季节,少年衣衫褴褛,只穿一单薄的粗布衣裳,半边肩膀和脚踝露在外面,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罐子。妹妹小小人一个,头发杂乱,嘴唇发紫,浑身上下尽管包的严严实实,可还是抵不住大风,冻得瑟瑟发抖。
少年挨家挨户敲开门,问自己娘亲的祖宅在哪儿,要么嫌晦气被呵斥驱离,要么干脆吃个闭门羹。
兄妹二人的装扮和动静渐渐引来了附近行走的村民围观。
谢平生记得很清楚,一个样貌很好看的妇人,风风火火快步走来,弯下腰,拨开小妹额前的头发,只是看了一眼,就立马抱起小妹,然后抓紧自己的手往前走。
那一下,少年似乎就不感觉到冷了。
此时有个老汉搭腔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孩子,爹娘都不在了,如何证明宅子是他家的。走在前面的妇人当即停下,眼神一厉,劈头盖脸指着那老汉的鼻子骂:“没良心的狗东西,看看这俩孩子的长相,可不就是跟孩子他娘做姑娘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要啥证明?怎的?要孩子爹娘晚上跟你唠唠?”老汉咽了咽口水,屁没放一个。
此时此刻,刘简明,谢平生,一左一右,扶着中年妇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吴青松跟在后头,哼着小曲。
谢平生头歪向一边,只是呆呆望着海岸粉金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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