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吓了一跳。
蒙骜反应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时间过了丑时,也就是过了凌晨两点。
这个时候去咸阳宫找始皇帝,实在是太急切了。
“大父大父。”
蒙毅拽着蒙骜胳膊,急声劝道:“天色太晚了。”
老将抽出手臂,怒容满面,一边穿衣一边大声斥骂。
“晚个屁,我打仗时多少次都是夜袭。就应该把你扔战场上多待几年,你都不如长平之战那个叫赵括的崽子!”
“大父,陛下应当睡下了,等天明再去罢。”
“紧急军情到了,主帅睡着了,就能明日再汇报给主帅?兵贵神速,十万火急,等不了!”
蒙毅无奈。
知道拦不住自家大父,只能让下人去备好车马,好一会随蒙骜入宫面见始皇帝。
这也就是蒙毅为掌管咸阳事务的内史,所有城防军尽皆给蒙毅管辖。
但凡换个人。
就算是身为丞相的李斯,王绾,想要在宵禁时分大张旗鼓地外出,也是件麻烦事。
自有下人拿来蒙骜战甲,那战甲上遍布兵器在其上的劈砍伤痕,密密麻麻,一看就是久经战事。
“大父,入宫便入宫,这战甲可能不穿?”
蒙毅劝说道。
战甲是上战场时的穿戴物事,入宫见始皇帝穿着战甲,是对始皇帝的不尊重。
虽然很久没有穿战甲了。
但蒙骜穿时没有一丝陌生,很是熟练地穿戴整齐,这已经是肌肉记忆了。
又抓起挂在墙上的秦剑,将其别在腰间,气愤异常的蒙骜狠狠地瞪了蒙毅一眼。
“老夫就要穿这一身去见陛下,你这鸟人事忒多,别跟我进宫!”
伱老事是不多,但你老事大啊。
我不随你老入宫,万一你老叫陛下鸟人可如何是好。
蒙毅相信,其大父绝对做的出来这种事,蒙骜急眼谁都骂。
蒙毅只是不应,却也不敢再多言语。
蒙骜眼见蒙毅不再啰嗦,也就不再喝骂什么,生着气。
披着甲,拿着剑。
行路有些蹒跚地出了屋舍。
这股冲劲,依旧是当年战场上的冲劲。
但这身体,可不是当年战场上的身体了。
“你三人,随我一道入宫!”
蒙毅点上三名城防军,跟在蒙骜身后出了屋舍。
这一夜。
宵禁下的咸阳城。
有数驾马车在驰道上奔驰,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夜色,打破了宵禁的寂静。
数条街道的住民,都听到了踢嗒踢嗒的马蹄重击地面音。
夜间宵禁,在咸阳城内能有奔马声,就应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民众们大多不关心又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只觉得这马蹄,马车声响极为吵闹,吵他们睡梦。
无论发生什么大事,都与他们无关。
但若是没睡好,明日没有精神,做工时完不成任务,他们就活不好了。
咸阳宫,夜色下蹲踞。
如果不是宫墙上那一个个燃烧的火把,这尊庞大皇宫只看轮廓,就像是一尊沉睡的异兽。
咸阳城墙上的青砖很新,只有风吹雨大的痕迹,而没有刀劈斧琢。
自秦孝公迁都到咸阳,在咸阳修建了这么一座巨大宫殿以来,咸阳宫就没有经历过战事洗礼。
虽然咸阳宫的宫墙很厚,比咸阳城的城墙还厚,但却从来没有被挠勾,长戈的兵器破坏。
自咸阳成为秦国都城以来。
没有任何一场战事,能够打到咸阳城,打到咸阳宫。
历经了一百多年,历任秦王不断修缮,不断扩增咸阳宫。
咸阳宫的城墙也随着不断外扩,不断加厚,不断加长。
如今的咸阳宫,虽然没有经过战争检验,但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安全的宫殿群。
而今日。
疑似战争的检验,来了。
宫墙上,持着长戈执勤的郎官听到了战马奔驰之声。
如今是宵禁,哪里来的跑马声?
他们还以为执勤执久了,耳朵出现幻觉听错了,纷纷和就近的执勤同僚对视了一眼。
同僚眼中,是和他们自己眼中一样的疑惑。
两个疑惑掺在一起,就变成了慎重,警戒。
用力握紧手中长戈。
郎官们都将视线转移到咸阳街道中央的宽敞驰道上。
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郎官们就知道来者距咸阳宫越来越近。
咸阳宫墙上,官职最高者是一名上郎。
上郎扒着城墙,凝视那黑乎乎的驰道。
“把那些弓箭都拿出来,一会听我命令。”
“唯。”
自有郎官去取弓箭。
城墙上的郎官们一听上郎这么说,一个个没有一个面有忧色,反而个个都是面有喜色。
有仗打,就意味着有战功。
有战功,就意味着能加官进爵。
身为秦国禁卫军的郎官们,可不像后世某个王朝禁卫军一样,都是样子货。
唯有在战场上表现出色的秦军锐士,才有资格成为郎官,保护他们的王。
打仗,这些郎官们根本就不带怕的。
当郎官们放下长戈,去拾取弓箭时,马蹄落地的频率也在逐渐降低。
宫墙下的夜色被一通搅弄,就像是黑芝麻糊中,有个勺子在转来转去。
上郎知道,这群不速之客已经到了。
按照秦律,上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了。
不管是什么人,胆敢夜闯咸阳宫,格杀勿论。
“弯弓搭箭!”
“唯!”
这面宫墙上的郎官们都异口同声地应喝。
铮铮铮~
一个个弓弦快速绷紧,发出满弓的声音。
所有郎官们都弓开如满月,搭在长弓上的利箭,在月光下闪烁寒光,随时可能射穿夜色,射穿皮肉。
“城下何人!不知这里是咸阳宫乎?尔等是在寻死乎!”
上郎厉喝道。
声音压过了没有彻底消停的马蹄踢打之声,足以让宫墙下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是我!蒙骜!”
苍老,且厚重的声音,自城下向上传出。
声音不严厉,但是很威严。
是蒙公?
这声音好像确是蒙公。
蒙公怎会夜间来到这里?
等着城下回应的上郎身子全都藏在宫墙后面,没有露一星半点在外。
他稍微琢磨了一下,拿起火把架上的火把,顺着垛口就扔到宫墙外。
没有火把照明,光凭月色,上郎根本看不清宫墙下人员模样,只能看个轮廓。
很快,那火把就有人捡起。
上郎找了一个盾牌拿在手里,身子站到垛口处,眼睛以下全部用盾牌遮挡,看向城下。
那火光跃动处。
正是身披战甲,怒容满面的蒙骜。
上郎咧嘴一笑,眼中警戒去了大半,随手将盾牌扔在身后,双手抱拳。
“拜见蒙公。”
“老夫要见陛下。”
“蒙公见谅,无陛下谕令,小子不敢擅开宫门。”
“那你还在这跟老夫屁话!还不赶紧回去通传!”
“是是是,小子这就派人去报!”
上郎赔笑着,扭头随便叫了个郎官。
“去将此事报与章郎中令知晓。”
“唯。”
下郎领命,快步而去。
“收起弓箭。”
“唯。”
听到长官和蒙骜对话,这些郎官们就是一脸不甘和欢喜。
不甘是因为到手的战功没了,欢喜则是偶像蒙骜到了。
他们纷纷应声。
放下弓箭,重拾长戈,个个都站在城墙垛口处,既能看到蒙骜,又能让蒙骜看到他们。
“蒙公稍待,一会就有回复。”
上郎先占领了一个垛口,探着脑袋和城下的蒙骜言说。
“蒙公可还记得李郡,那是我阿父。阿父教小子兵法时,说当初蒙公就是这么教他的。阿父总言蒙公英勇不可挡,下城池如下水,小子是听着蒙公事迹长大。”
蒙骜举着火把对着上郎,破口大骂。
“混账!执勤时一个个不站在掩体后面,恨不得鸟都露在外面。李郡就是这么教你带兵的?老夫帐下没有这号鸟人!”
在蒙骜面前丢了大脸。
上郎神色尴尬,转回头恼羞成怒,冲着执勤郎官们小声破口大骂。
“都给我滚回城墙后面!站在垛口不怕被弓箭射死乎!一群蠢货!”
“唯。”
“唯。”
“唯。”
“……”
郎官们参差不齐,极不情愿地应声,一步步挪到了原本执勤岗位。
上郎继续探出头,恭维着道:“这可不是小子领兵无方,他们不过是都想看一眼蒙公真容罢了。”
“看个屁!老夫又不是娘们屁股!有甚可看!老夫带的兵要是跟你们这群鸟人一样,长平之战就被赵括那崽子凿穿了!你再敢把你那鸟头伸出来,老夫进去就给你剁了!”
上郎讪讪一笑,把头缩了回去,扯着嗓子喊。
“蒙公莫气,你老要气坏身体,阿父非把小子生撕了不可。”
“撕了最好!男人不上战场,在宫里混个屁!李郡干的什么鸟事!”
“……”
秦军半数是蒙家,这话,并不是一句空话。
蒙骜从秦昭襄王时期就领军作战。
秦孝文王时期也在打,秦庄襄王时期还在打。
最后到了始皇帝时期,蒙骜还是打了好几年。
这几十年,蒙骜自己都不知自己带出了多少兵。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死了,死在了七国战场上。
但活下来的那绝少部分,每一个,都是秦军中坚力量。
李郡将军,就是其中之一。
而如李郡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章台宫。
郎中令章邯身穿黑色甲胄,其上有两个骷髅头外饰,大步行到章台宫前,被章台宫外的郎官们拦下。
“止步!”
章邯依言止步,沉声道:“盖聂何在?”
一郎官轻敲章台宫宫门,一个宦官半开宫门,目视郎官,以目相询。
“章郎中令要寻盖先生。”
“诺。”
宦官关门。
很快,章台宫宫门再开。
一袭白衣的盖聂走出来,看着章邯,不言不语,冷硬着一张脸,以目相询。
章邯心中不快。
你拿我当普通郎官,当你下属了是罢?如此目中无人,陛下怎选了他代替赵高!
以前赵高为行玺符令事时,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章邯,每次都很郑重。
若是换做平时被这么轻待,章邯此刻肯定会和盖聂较一番劲。
但现在,章邯没那个时间,没那个精力去和盖聂较劲。
隔着两个郎官交叉的长戈,章邯沉声道:“陛下可睡下了?”
盖聂点点头。
一句话都不愿与我章邯言说?好大的架子!倒像是我与你汇报一般!
章邯强忍着怒意,继续言说:“蒙公就在宫墙外,求见陛下,陛下何时会醒。”
如果是赵高,这时候就能听懂章邯的言外之意,章邯是在请赵高去叫醒陛下。
这样说的目的是,有臣子拜见,臣子要等始皇帝睡醒,再被接见。
如果直接说蒙骜来了,你去把陛下叫醒。
那就是臣子拜见,始皇帝被叫醒,接见臣子。
不要小看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
都城居,大为不易。
皇宫行,谨小慎微。
就是这么一件件看似多余的小事,才是一个人能够脱颖而出的关键。
古代官场如此,现代职场亦如此。
“辰时会醒。”
盖聂如实说道,语气冷硬,他不是混官场的人。
章邯终于听到了盖聂回复,但他宁可盖聂不回复他,直接转身回去叫始皇帝。
他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盖聂,眼珠子里满满的疑惑。
???
我是真问你这个?
我跟陛下这么久,我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醒?
你进去把陛下叫醒啊!
竖子什么都不懂,刚愎自负,差赵高远矣,到底是怎么被陛下看中的?
盖聂眼睛里,也满是困惑。
“还有事?”
没事你怎么还不走?
章邯仔细打量盖聂,他怀疑盖聂不是不懂,而是在故意刁难他。
看了两眼盖聂困惑双眼,觉得应该不是。
就算要刁难我章邯,也不会挑这种事刁难我,这是误陛下大事。
无奈,章邯只好带着气,将话说开说透。
“请唤醒陛下,此事需陛下定夺。”
“诺。”
把陛下叫醒你直说不就好了?
最后疑惑地看了章邯一眼,盖聂关门去扒拉始皇帝去了。
很快。
隔着一扇门,始皇帝毫无睡意,雄浑宽厚的声音传入章邯耳中。
“带蒙公进来。”
“唯!”
章邯大声应下,以最快速度奔向咸阳宫宫门处。
他这一路上没有停下一步,没有答过一个口令。
因为没有一队郎官,能看到疾速奔行的章邯。
章台宫内。
始皇帝用冷水清洗了一下面目。
冰冷的水在始皇帝脸上穿达凉意,彻底驱散其身上残留的暖意,睡意。
始皇帝批奏章到深夜,还没有睡下一个时辰就被叫醒。
换做常人在这种境遇下被叫醒,怎么都要有起床气。
始皇帝也有。
他用冷水洗脸时,加大力度,使劲捧了几捧水砸在脸上,这就是他的宣泄了。
有专门为始皇帝更衣的宫女上前,始皇帝摆摆手示意不用。
拿起衣物,始皇帝很快就穿戴整齐。
更衣宫女为始皇帝穿衣,确实形象更好些,但太浪费时间。
所以除了上早朝这种时候,始皇帝都不愿意让更衣宫女上前。
始皇帝做梦也想不到,日后会有皇帝离了更衣宫女,宦官,连穿衣服都不会。
“去取一石奏章来。”
始皇帝吩咐两个宦官。
“唯。”
两个宦官,只有一个年轻的快速回了始皇帝。
另一个年长些的宦官是随始皇帝很久的老人。
他低着头,拱着手,焦急地劝说道:“陛下已批阅了一石奏章,不可再批阅了,陛下要保重圣体啊!”
“聒噪!蒙公到来最少还要一炷香时间,朕就干等着乎?速取奏章来。”
咸阳宫很大。
从咸阳宫宫门,以常人脚程跑到章台宫,要二十多分钟,也就是一刻钟加半盏茶的时间。
夜间郎官们巡逻,在咸阳宫行走时不时要对暗号口令,这时间拖得就更久了。
蒙骜肯定不能被章邯带着飞,所以始皇帝才说蒙骜会一炷香到,喝酒是半个小时。
年长宦官单膝跪地,声音中隐有哭腔。
“陛下积劳成疾,夏太医千叮万嘱,要陛下多加休息。陛下每日睡得还是比我还少,如此下去,就是吃再多药,陛下身体也恢复不来啊。”
“要你去你就去,算了,你。”
始皇帝随意又指了一个宦官,打算叫这个宦官随年轻宦官去搬奏章。
“陛下,小人去。”
年长宦官见始皇帝心意已决,只能是抹着眼泪,随年轻宦官去搬奏章。
始皇帝在桌案前刚坐下,盖聂走到始皇帝身前,始皇帝疑惑抬头。
“请陛下伸手。”
“作甚?”
“诊脉。”
“你除了会剑术,还会看病?”
“医武不分家。”
始皇帝疑惑着伸出手,盖聂并拢双指,将两根手指第二关节搭在始皇帝手腕间。
始皇帝看着手腕上的剑指,好笑地道:“你这也是诊脉?”
医者都是用三根手指指尖放在手腕,感受数根脉络跳动强弱,断病言疾。
始皇帝从来没见过像盖聂这种诊脉方式。
盖聂确实不会看病。
让他感受脉络跳动,他能感受到是肯定的,但他根本说不出脉络如此跳动是什么病症。
但医武不分家这句话也不是空话。
武功高强者,奇经八脉无不打通,以便内力畅通无阻。
如此强者,就可通过内力探知他人身体。
比如盖聂,就能通过剑气,检查始皇帝身体中,有无气血淤堵之处。
若肩胛骨淤堵,那就可能是肩周炎。
盖聂专心感受剑气,没有应始皇帝调笑。
当他二指脱离始皇帝手腕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始皇帝胸部。
“陛下肺,心,有淤结。再这样下去,陛下活不过二十年。”
始皇帝淡然地收回手,笑了笑:“你倒是未骗朕,还真能看出些。你夏无且说的仅多了两年,他说朕只有十八年寿。”
盖聂还要再说些什么,两个宦官抬着一石奏章进来了。
始皇帝摆摆手不让盖聂说下去,指了指奏章要盖聂去取。
盖聂就不说了,默默取奏章,翻奏章。
如此听话的盖聂,让始皇帝有些诧异。
他抬眼看了盖聂一眼,却难以透过那张面瘫脸,看到盖聂的心在想什么。
一炷香后。
老将披甲执剑,来到了章台宫门前。
章台宫宫门大开,始皇帝走出章台宫,扶着蒙骜手臂,亲迎蒙骜入内。
未让蒙骜卸甲。
未收蒙骜之剑。
“盖聂,章邯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在始皇帝记忆中,自十年前那场蕲年宫之变后,蒙骜就赋闲在家,没有穿过战甲。
是以今日第一眼看到蒙骜披着战甲,手中拿着秦剑。
始皇帝就知道,蒙骜这次入宫,定有非同小可的大事。
披甲执剑。
只为杀人。
杀什么人,需要夜闯咸阳宫?
始皇帝心头阴翳,不详预感笼罩心头。
是以带蒙骜入章台宫第一件事,就是屏退左右。
始皇帝神态认真,严肃。
请蒙骜在其身前落座,两人中间隔着的是堆放奏章的桌案。
“蒙公今夜入宫,所为何事。”
蒙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奏章,以及没有干涸的砚台,脸上怒色去了许多。
老将摘下腰间宝剑,搁放在桌案上。
带着剑鞘的宝剑落在桌案上,起了一声闷响。
蒙骜这一下虽然没有刻意重放,但他也没有刻意轻放。
不管他怎么放,在始皇帝面前有放剑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不敬。
始皇帝神色没有变动,没有说话,他在等蒙骜开口。
“陛下是不是忘了,陛下的王位,是谁为陛下争来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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