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橙的夕阳余晖穿过檐廊, 泼洒进昏暗的房间内,蔓延到了床榻上。床边的情景, 自然也无所遁形了。
桑桑似乎是坐起来,凌乱的乌发披在身后,脸颊粉扑扑的,如一朵在枝梢上春眠初醒的海棠。
她一条腿的裤子捊高了,罗袜也脱了,露出不盈一握的一只脚。衬着暗青的丝被, 肤光腻白得晃眼。足背的小红痣,更添了几分艳色,像用碾碎了的桃花汁点上去的。
听见叫她的声音,桑桑转过头去, 由于背着光, 她只看见门边站着一抹修长的身形轮廓, 却看不清江折容的表情。
“好了。”
这时候, 江折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他松开了手。桑桑连忙“哦”了声, 缩回了腿, 赤足如一尾抓不住的鱼, 从他的手中溜走了。
桑桑低头一看,果然, 那泛青的毒络又减退了两寸, 意味着她离死亡又远了一步, 问:“照这个速度,我最迟到夏天就能完全好起来了吧?”
“差不多吧。”
江折夜站了起来,对门边的江折容说了句“我先去饭厅了”,就先出去了。
等他一走, 桑桑掀开了被子,想到江折容是专程来喊她吃饭的,她也不好意思让他继续等自己,便说:“小道长你等等哦,我马上就好。”
桑桑将裤子拉好,挪到床边,看见那只雪白的罗袜勾在了床尾,弯腰去捡。
但是,一只修长的手比她更快地捡起了它。
“我自己来就好了!”桑桑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却没扯动。
她有点奇怪地抬头:“折容?”
江折容蹲在她前方,嘴唇微微一抿,才松开了手指,说:“我去外面等你。”
“嗯。”桑桑不做他想,弯腰套上鞋袜,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出了房间。江折容背着手,站在灯下等她,只影孤身。一只蛾子绕着琉璃灯飞,不时就撞它一下。
桑桑拍了拍他的肩,说:“小道长,久等了,我们快走吧。”
“不急,晚饭不会那么快就变凉的。”
桑桑摸着肚子,无辜地说:“晚饭是不急,但我饿了。”
江折容一怔,歉声说:“我看你这么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便将晚膳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
“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你要是早半个时辰来叫我,我还没心思吃饭呢,现在饿得刚刚好。”桑桑打断了他,拉起他的袖子,期待地问:“我们今晚吃什么啊?”
江折容抿唇一笑,看起来很腼腆,卖了个关子:“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桑桑的好奇心升至了顶峰。
这座府邸的宴客厅在中庭,面积很大,架设屏风,陈设雅致,廊上还挂了数幅裱好的丹青字画。
虽然桑桑没什么鉴赏经验,但也能感受到这些丹青扑面而来的意境之美,忍不住停了下来,道:“这些画都好好看啊。”
江折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都是外祖母的画作。”
“你外祖母肯定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子吧。”
没想到,江氏双璧的母亲那一边,是传统的书香门第。桑桑本还以为,他们父母的结合,会和时下很多修仙世家一样,是两个大家族的强强联姻。
江折容斯斯文文的,字也写得那么漂亮,会不会和这边的耳濡目染有关呢?
宴客厅一片明堂。由于平常吃饭的人少,宴客厅里的八仙桌早就收起来了,换成了一张小圆桌,可坐四人,夹菜方便,也不会显得太过空寂。
一落座,江折容挽袖,揭开了盖子。桑桑发现一桌子都是江陵的菜式——芙蓉虾球、花雕酒炖鸡、桂花藕,十分惊喜地说:“哇,今天的菜好合我胃口啊。”
“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随侍的厨子不是做得一手好江陵菜么?我记得你很喜欢,想到以后可能不能时时吃到,还很不开心。”江折容站起来,拿起汤勺,一边给她盛汤:“我就挑了一些你爱吃的做。”
他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都清晰,弯腰,将一碗汤放到她前方,扶着碗壁的指腹,比瓷器更温润白皙。
桑桑一眨眼。
她在璞州赖着江折容的往事,是一个不能大白于天下的秘密。那会儿,江折容为了藏起她,还生平罕见地欺骗了重要的兄长。怎么现在就若无其事地提起来了呢?
桑桑捧着碗,呼了呼蒸气,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江折夜。
他微垂着眼,正在夹菜,一字不漏地听见这些话,似乎也不意外,也没有生气。
也是,江折容天性这么纯良正直,本来就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当年,瞒着兄长窝藏妖怪一事,估计一直是他的心结。
现在,难得发现江折夜对妖怪的态度有所改善,他就不用再昧着良心、藏着掖着了。所以,才会无端端提起当年的事吧。
桑桑按捺下了心虚,喝了一口汤。等她咽了,江折容关切地问:“怎么样?”
桑桑一扬眉:“好好喝。”
虽然江折容不是骄奢淫逸的那一类大少爷,但此前肯定是没有进过厨房的。她本来不指望他做饭会好吃的。没想到,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江折容眼眸一弯:“比之前的厨子呢?”
桑桑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剩下的汤,佩服地说:“我觉得不相上下,你好厉害啊。”
得到她的肯定,江折容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锅汤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桑桑一道道菜地尝过去,每一道菜她都赞不绝口,吃得腮帮子鼓囊囊的。
江折容很细心,似乎知道她来到陌生环境,有点拘谨,一直在给她夹菜。直到桑桑前方的空碗都堆成小山了,他才面露遗憾地罢休。
席间,他们不知不觉便绕着当年的事聊了起来。这样的话题,江折夜自然是参与不了的局外人,只沉默地咀嚼着。
桑桑吃得半饱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个晚上都没和江折夜聊上几句话。
江折容是他弟弟,兄弟之间,肯定不会计较这么多。
而自己作为客人,顾着开心,冷落其中一方,似乎不太好。
于是,桑桑伸长手臂,磕磕碰碰地夹了一颗虾球,放进了江折夜的碗里,做了一点补偿:“你也尝尝。”
江折夜一顿,倒也没有拒绝:“放着吧。”
“什么放着,就是要趁热才好吃啊。”
看见这一幕,江折容握住筷子的手紧了紧,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戌时初,饭吃完了。
桑桑想帮忙碗筷,但被摁在了凳子上。
“桑桑,你住下以后,若缺了什么花用的,或者想要什么东西,随时可以和我们说。”江折容想了想,说:“等一下,我拿点降真香给你吧。”
“降真香?”
江折容垂眼看她,神态温和地解释:“嗯,东厢那边的炉子里,以前烧的是檀香。你以前不是说过,闻着我衣服上的味道,睡得比较放松吗?那就是降真香。”
江折夜起身的动作凝固了下。看了桑桑一眼,却只看到了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好啊。”.
桑桑回了房间,泡了个热水澡,江折容就给她送来了一盒降真香。
他没有进屋,只让她好好休息。
桑桑打开香炉盖子,丢了一块降真香片进去。很快,空气里就弥漫起了让她安心的清逸气息。桑桑趴在床上,好奇地翻看着房间里的书本,不知不觉就打着呵欠,睡着了。
但这一觉没有持续到第二天一早,三更半夜时,她莫名就醒了,睁着眼睛,有点哀怨地看着映在帷帐上的暗青月光。
肯定是因为下午太贪睡,睡太久了,导致天没亮就醒了。
横竖也没有睡意,还不如去花园里转一转。桑桑踢上鞋子,推门出去。
这个时间,到处都黑漆漆的。江折夜和江折容肯定都休息了。春深时节,夜风清凉,满地的粉黛花瓣。桑桑走到鱼池旁,趴在石栏上,看见水中倒影的月光,数着下面有几条鱼。
就在这时,桑桑的耳朵一动,忽然捕捉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重物落地声,还伴随着连环的瓷器碎裂声。
如果现在是白天,她多半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可在万籁俱寂时,再细微的声音都明显起来了。桑桑抻直脖子,确定那声音是从府中传来的——似乎是江折容的房间方向。
闹出那么大动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桑桑匆匆赶了过去。一进小院,就看到江折容的房间果然亮着灯,门还开着。桑桑提起裙摆,跑上台阶,就被屋中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儿好像被狂风扫过一轮似的,桌椅翻倒,纱帐撕裂,江折容平卧于床上,面露痛苦之色,衣裳敞开,心口的肌肤竟攀爬、流转着熔浆似的金红色光芒,诡异又华美。始作俑者,则是一股横冲直撞的漆黑雾气,它似乎很想逃出这个房间,但不管怎么冲撞,都失败了,只能一缕缕地被江折容胸膛的那片光芒吞噬了。
桑桑看呆了,僵在门边,余光忽然看见,江折夜竟然也在这里,而且,似乎是与那股漆黑的雾气搏斗过,嘴角溢出了一缕血晕,靠在了门边。
桑桑立即跑过了,搀住了他:“你没事吧?”
一看见她,江折夜目光一沉,口吻有点严厉:“你过来做什么?”
“我出来散步,听见声音就过来了。”桑桑担心道:“折容他怎么了?”
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被江折容吞噬的那股力量,她曾在扶桑鬼的妖丹上看过。但是,这似乎只是缭绕在上方的力量,而不是那颗妖丹本身。
随着它完全没入身体,江折容的痛苦神情也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平静。
一切都偃旗息鼓了,唯有这片废墟似的房间,证明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桑桑似乎明白了什么,一阵心惊——难道说,江折夜去杀扶桑鬼,就是为了拿它妖丹里的力量救江折容?
江折夜不顾自己也受了重击,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拿起了江折容一只手,为他输送灵力。
桑桑生怕打扰他,守在旁边,等江折夜收手了,才关切地问:“他还好吗?”
江折夜的眉宇流露出了一缕疲色,将弟弟的手塞回了被子里,说:“稳定下来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在除祟时落下的旧疾吗?”
看着她那不依不饶、写满了担忧的双眸,江折夜垂下眼,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不是,是为了护着我。”
就在这时,江折容的情况又出现了反复,打断了这场对话。桑桑自然不敢再插嘴。
就这样,一个晚上,江折夜都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隔一会儿,就给江折容输送灵力。桑桑虽然没走,但撑了太久,也忍不住有点犯困了。
漫长沉寂的深夜,江折夜忽然感觉到,肩膀一沉。他侧头,才发现桑桑因为困倦,居然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微微嘟着红唇,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很难想象,是这样一张嘴,一直缠着他,吐露着那些要孩子的话。
他顿了顿,给江折容掖了掖被子,就将她抱了起来.
翌日,桑桑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的,鞋子脱了,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
不难猜到,到底是谁送她回来的。
桑桑坐起,懵了一会儿,昨晚的一幕幕窜入脑海,什么睡意都没了。桑桑穿好鞋子,赶了过去。
江折容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到了傍晚,江折容才缓缓转醒,察觉到自己床头趴着一个少女。
桑桑正在玩着他的头发。发现他睁眼了,瞬间弹了起来,惊喜道:“小道长,你终于醒了!”
江折容被她扶了起来,还没说话,一杯水就殷勤地递了过来。
盛情难却,他只好接过来,喝了一口,手指收拢,攥住了瓷杯:“……你怎么会在这里?”
桑桑望着他,小声说:“小道长,我不想瞒你,但昨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
江折容眸色微变。
“我问了你哥哥,他只说你是为了他才变成这样的。”桑桑拿过了他手里的杯子,放在旁边:“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猜,你是在三年前,江家出事的时候……变成这样的吧。”
毕竟,三年前她可没听说江折容身体抱恙。纵观他的人生,这三年间最大的一个坎儿,也就是家变了,桑桑自然会往那方面联想。
桑桑抓住他的手,认真地说:“小道长,虽然我不是很厉害的妖怪,帮不了你很大的忙,但说不定也能尽些微薄之力,哪怕是听你吐吐苦水也没问题。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能当你的听众,保证听完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往外说!”
江折容原本不愿说,并非不信任桑桑,只不过是不想让这些腌臜事脏了她的耳朵。
但既然她都看见了,又猜到了几分……被她那双注满了担忧的清澈眼眸凝视着,江折容默然了片刻,终于拗不过她,开了口。
事情起因果然是和江家家变有关。
江家双璧的父亲,即江家家主,名唤江守一。当年,由于疏忽不慎,没护好妻子,让她被妖怪所害,从此,悔恨交加的他便常年闭关,不问世事。因膝下双子年幼,家族事务,则都交给了他的弟弟江含真代为打理,这也是“代家主”之称的由来。
本来说好了,等江折夜到十八岁时,江含真就会将家主的权力还给他。但到了移交之时,江含真反悔了。江家的内乱、崩塌,也是因此而来的。
在纷争之中,江折容为兄长挡住了致命一击,被一个阴邪的摄魂法器所伤。金丹受遏,心魂缺失。只能依靠一些蛮邪的力量,去维持心脏的正常运转。
金丹受遏,倒是挺好理解的,就是不能用灵力了。桑桑听完了,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江折容这两天根本没有佩剑。她眉毛竖起,心疼又愤慨,可骂人的词汇又有点匮乏,捏拳道:“你那个叔叔,真不是东西!”
一说完,她又盯着他的心口,咬着唇,不由分说地靠了上来。
感觉到她柔柔暖暖的身躯就钻到了自己的怀里,耳朵贴上了他的心口。江折容一僵,脸突然就红了:“桑桑?”
“嘘,你别说话。”
桑桑屏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听了片刻——他的心跳,跳动很有力的,也没有了昨天那种滚烫的触感了。
桑桑一噘嘴,终于直起身,不放心地问:“小道长,你除了发作的时候,平时这里会痛吗?有其它感觉吗?”
红晕已经漫上了江折容的耳垂:“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就在这时,门外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江折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睛深不见底地看着他们,说:“吃饭了。”
饭中,桑桑一直在默默注意江折容的表现,他确实没什么异样,她才勉强信了他的说法。
也许,真的就是只有发作的时候才那么凶险吧,平时似乎没什么禁忌。
唉,那个坏人抢走了江折容心脏的一部分,如果可以找到他,把东西抢回来,江折容就能恢复健康了吧。
既然这样,她还是正常和江折容相处吧。因为她有种直觉,如果她把江折容当成需要特殊照顾的病弱之人来看待,他一定会不开心的,所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当夜,因为江折容才刚好起来,桑桑也暂时不好闹着他了,催他早点回去休息,自己也溜之大吉,回了房间。
只是,这时间睡觉有点太早,桑桑在房间呆了一会儿,也有些坐不住了,就晃到了花园里。
她蹲在鱼池边,拔了一根草,伸进水里晃,逗着那些胖乎乎的锦鲤。
这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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