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滋味儿充斥着太阳穴, 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桑桑的眼皮困乏地抬了抬,看到了一盏悬在漆红房梁下的琉璃灯。光线透过纱幔, 朦朦胧胧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做梦,慢慢地闭上了眼。
但很快,桑桑就猛地想起了什么, 脑子里的混沌一扫而空, 想坐起来。可全身的力气还还没苏醒, 手肘发软。
就在这时, 纱帐被撩开了,光线透了进来。一双手臂及时地搀住了她, 熟悉的降真香气, 随着纱帐的掀合, 幽幽地渗入了混沌的灵窍里。
桑桑轻哼一声,稳住身体, 入目所见, 就是对方的衣襟。
这似乎是一件旧衣, 虽然干净,却不会崭新得发亮,像是会在家里不见客时, 才会穿的衣服。
桑桑一愣, 抬起头, 江折容那张端丽而温雅的面容,映着头上灯火,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帘里。
他们置身在了一间十分宽敞风雅的卧房, 格局与她先前住的那间完全不一样了, 面积也要小一点。华丽精细的程度, 却不减半分,梨花木桌,银华镜,青纱绣床……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布置过的。
江折容没有阻拦的意思,神情平静地任由她看。
桑桑环顾一周,错愕和怪异的感觉,在心底发酵得越来越浓,重新转向了江折容:“这里是什么地方?”
“桑桑,这样做之前,我其实考虑了很长时间。”江折容却答非所问,垂着眼看她,淡淡道:“但听了你的答案,我还是决定这样做了。”
他的神态平静无波,桑桑与他对望,竟忍不住,咕咚地咽了一下喉咙:“我的……什么答案?”
“既然你喜欢的只是我兄长的外表和修为。如今,他有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有了。”江折容轻柔地笑了笑:“那么,你选我也是一样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想弄多少个孩子,我都可以满足你。”
桑桑瞪着他,有那么一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她知道并没有。一股凉气慢慢地爬上了背脊,她的手指攥紧了被褥,有点慌:“你,你是在作弄我吧?”
江折容的笑意淡了一些,口吻却依然温柔,毫无火气:“桑桑,我不会拿这些事作弄你,你知道的。”
桑桑盯了他片刻,一咕噜就下了床,直接跑到了门边,决定出去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然而,房门早就设了结界,使出的妖力仿佛被吞噬了,压根无法撞开。
“别试了,桑桑,你出不去的。”后方传来了江折容平静的声音。桑桑一僵,忽然感觉到空气里有风起。江折容不知何时走了上来,弯腰抱起了她。
桑桑一惊,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
好在,江折容只是将她放回了床上,就毫不避讳地单膝跪蹲而下,攥住了她的脚踝,微一蹙眉。
原来,方才因为情急,桑桑是只穿着袜子下床的。
跟变魔法一样,江折容拿出了一双漂亮的红绣鞋,低头,给她套上了鞋子,穿好后,还捏了捏鞋头,自言自语:“我记得你就是穿这个尺码的鞋子的,果然。”
他越是这样温柔体贴,就越不正常。
识时务者为俊杰,桑桑按捺头皮发麻的滋味儿,试图哄他,软语说:“折容,你听我说,万一你哥哥发现我们不见了,他肯定会很着急很担心的。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已经给兄长留了一封书信。”江折容微微偏开了头,阴影遮蔽了他那一侧的面容,无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桑桑瞪着他,恼道:“江折容!”
“桑桑,兄长做得到的,我不会比他差,还会对你比兄长更好。”江折容坐到了床沿,抬手,轻轻抚过桑桑的下颌。昏光之下,他的眉眼毓秀,长睫下是极黑的眼珠,唇则是冶丽的殷红:“就像那天的事一样,你其实不讨厌的。不是吗?”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但是,这个吻印了个空。
桑桑的回答是弯腰,蹬掉了那双红绣鞋,跟鸵鸟一样,钻进了被子里,蒙住了头。
江折容僵了一下,低头,望着这个拒绝他的背影,目光微暗,有一瞬间的彻骨冰冷。
但说话时,语气依然温和:“桑桑,时辰不早了,我先去做晚膳。等一下就回来。”
“……”
床上的那一团小山坡不回话,还动了动,转了个朝向,头部朝向墙壁,幼稚地将屁股对着他。
用孩子气的举动,来彰显自己的愤怒。
“被子里太闷了,别在里面待太久。”
江折容将一个柔软的枕头放到了她身边,再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桑桑翻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逃走的空隙,气成了一只河豚。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三年前,她已经不是江折容的对手,单单被他用剑指着,都会抖若筛糠。全靠一些小聪明,才能从他手中逃走。如今,江折容不仅恢复了灵力,还得了三百年的道行,更是她无法撼动的存在。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吧。
桑桑试过装可怜,也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江折容都不为所动。
见状,她又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装晕、装病、装死,想骗江折容打开结界。
这天傍晚,江折容开门进来时,就看见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小妖怪,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气息极虚弱。
江折容蹲了下来,微微歪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正在装晕的桑桑:“……”
这不是她第一次骗人了,但却是忐忑感强烈的一次。面上不显,心跳的怦咚声,却仿佛要撞破胸壁。
都进门这么久了,江折容怎么还在上面看她?
嘴上说喜欢她,看见她生病了,难道不应该担心一点的吗?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间,腰上被一根手指轻轻挠了一挠。那力道很轻,又恰到好处,勾到了她的痒痒肉。桑桑的脸扭曲了,腰情不自禁地一扭,不幸地破了功:“噗——”
一笑出声,她就知道完蛋了。
睁开眼,果然,江折容正托着腮,低头凝目看着她,手还没收回,目光是温和的。
既然被当场识破了,桑桑也不演了,猛地弹起来,觉得有点丢脸:“你一早就发现了对不对,还一直盯着看了那么久,是不是想看我笑话?”
显然,她还不知道自己露馅的原因——这些天,虽说不能出门,但衣食住无一不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她那张尖尖的小脸都长出了丰盈绵软的肉,脸色红扑扑的,一看便与“病弱”一词完全不搭边。
只是,他的手才碰到她的耳朵,轻轻一摸,就被扭头躲开了。
江折容的手凝在了半空,半晌,才慢慢垂落,在袖下捏成了拳,起了身,敛起了笑意。方才他离开是去烹调晚膳了,食物就放在了桌上,今天也不出意外是桑桑爱吃的东西。
“桑桑,来吃饭了。”
桑桑决心表现得有骨气一点,哼道:“我不饿。”
装病弱失败了。那么,如果用绝食来威胁,会不会可以拿捏他呢?
无关紧要大事时,江折容都对她很纵容,当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饭菜热着。但半个时辰后,一个时辰后,她依然拒绝进食。江折容终于看出了她真正的意图。
江折容舀了一碗甜米粥,坐在床边,侧首,温声说:“桑桑,已经很晚了,你这几天为了冲破结界,用了不少妖力,得吃点食物补充。今天的甜米粥,我放了很多红豆。”
桑桑闻到香味,胃好像更空虚了。但她嘴上仍逞强,翘起下巴,道:“我不饿!”
江折容没说话,片刻后她听见了他放下碗的声音。看来是放弃了。
岂料下一瞬,她的下颌就被捏住了,他柔软的唇印了下来。没有弄疼她,动作却是那么地不容抗拒,直接撬开了她的嘴唇。桑桑一瞪眼,气恼地咬,他却好像猜到了她会有这反应,卡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牢牢压制着她的手腕。
甜米粥软糯糯,温热正好能入口,顺着交缠的唇舌,渡到了口中。桑桑强行屏住呼吸抵抗,但上颚的软肉被极富技巧地轻轻一顶,她的气关就不受控制地松了。香味争先恐后地渗入味蕾,饥饿让她情不自禁地一咽喉咙,咕咚地仰头,吞下了所有,面颊瞬间爆红。
唇分,江折容的下唇也沾了亮晶晶的痕迹,但他没理会,只擦了擦她的嘴角,低头,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粥,似乎打算继续喂她。
桑桑见势不好,连忙夺过了瓷碗:“我自己吃!自己吃就好!”
但她并未放弃,第二天化成了原型,故技重施——毕竟,她的原形只有江折容拳头大小,她就不信江折容对着一张毛茸茸的脸,还亲得下嘴!
结果,江折容并不止一种手段让她吃饭。舌头被他摸到时,桑桑浑身一抖,奓了毛,恶向胆边生,狠狠咬了他一口。尽管出了血,江折容的眉头却皱也不皱,好像没有痛觉。等她吃饱了,才去处理伤口。
桑桑盯着他的背影,她只是想要江折容知难而退,咬出血了,又有点不安:“你为什么不缩手?”
“不想你咬伤自己。”江折容头也不回,随口道:“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桑桑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好像是咬了他的脸颊一口来泄愤……
人形绝食会被亲,原形绝食会被摸到舌头,横竖都讨不到好,还折腾到自己,桑桑无奈放弃了这条路子,开始老老实实地吃饭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一直无法和外界接触,不能和江折夜取得联系,就算娄初伯查到了那个坏人的新消息,也可能会耽误最佳的时机。
尽管生气江折容一意孤行的做法,但是,桑桑还是希望他可以拿回自己的心魂。
于是,第二天,她就硬着头皮,把江含真的消息说了出来。无奈,这段时间她为了出去,编的谎实在太多了,五花八门,江折容似乎并不信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桑桑泄了气,又开始想着其它办法了。
一开始,江折容说过他会给她婚礼,但他说了就像没了这回事似的。这段日子,他也一直没有动真格的意思,也许是想婚礼后才说。
但是,她发现,每逢自己的抗拒和逃离的意图多几分,江折容的眼神就会有点危险,仿佛被拴着的理智在摇摇欲坠,亲吻也会来得很浓烈。
于是,桑桑在苦思冥想后,开始试着改变对待江折容的态度。每天都向他讨要一些小东西,譬如衣裙、皂角、想吃的东西,每一次都不重样。
第一次听到她主动要东西,江折容似乎一愣,眸底浮出了一丝惊喜。
当天,他就把事儿办好了。
桑桑心中一动,翌日又开始提要求,要东西。从此,成了惯例。
有些东西,得去镇子里买,十分麻烦。但江折容从来不嫌麻烦,还耐心细致地一一满足了她。
仿佛很喜欢她向自己提要求,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每次看她埋头拆东西,他还会有点儿紧张,低声问:“喜欢吗?”
若她点头,他就会开心地笑起来。
桑桑观察到,自己和江折容说话、提要求的次数一多起来——哪怕是一些无理又骄纵的要求,他的情绪就会越显平稳,危险尖锐咄咄逼人的那一面也会如日出后的月亮,隐没在更温暖灿烂的阳光里。
因为关系的缓和,江折容也不再拘着她在房间里了。桑桑跑出院子,环顾周遭,却失望地发现,周围都是青山绿野,绵延群山。
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地方,而且,院墙上也有结界,她出不去。
房间里倒是有很多话本,江折容因为下山多了,还带了很多小玩意儿过来。但桑桑为了表现自己被关着的不满,不是时时刻刻都会理睬他,江折容就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她。
以前的江折容有很多爱好。既有修仙世家小公子的侠气,也不失书香门第的熏陶,看书,撰写文章,间或也会下棋,绘画。但现在的他好像没有了其它爱好,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冷,经常就看着她发呆——她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走,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就跟看一次少一次似的。
神经再大条的妖怪,被盯久了也会别扭。
有一次,桑桑终于忍不住了,瞅着他,问:“你整天待在这里,都不闷的吗?我不和你说话,你不会去看书吗?”
江折容微怔,就摇头,说:“不会闷。”
“你在发呆,怎么可能不闷?”
“我先前有两年时间,几乎天天都望着一扇窗发呆,已经习惯了。”
桑桑更狐疑了:“为什么你要看着窗户发呆?”
“……”江折容看着自己的手指,静了片晌,才说:“因为那时身体不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
桑桑一愣。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江折容 在说什么,心脏缩了缩。
不是吧,她还一直以为江折容的受伤只是突然失去了灵力。原来,根本没那么简单,还有过卧床不起的时候吗?
桑桑的心不太舒服,忍不住放下了话本,抱着膝,小声说:“我今天心情还不错,勉强可以听一听。”
江折容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想听?”
“想,你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两年身体很差,下不了地,一直都在床上养伤。兄长一边照顾我,一边还要养家,不能时常陪着我。”江折容停顿了一下,小声说:“我就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从早躺到晚,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窗户外面的风景。”
“……”
“有时是发呆,更多时候是想事情。”江折容垂眼,笑了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
桑桑怔怔道:“想我?”
“嗯。”
那段经历若摊开来说,其实比现在的说法更伤自尊一点。所以,江折容并没有说得太细致。
江家出事后,他有两年多的时间都无法下床。不仅是要忍受难言的痛苦,还只能如形销骨立的废人一样,无望地躺在床上,有时候,连便溺亦无法自理,只能等兄长回家后,才帮他清洗。傲气和自尊心,都因此受到了致命的摧折,零落为了泥尘。
特别难受的时候,他的思绪就会飘离躯壳,离开灰暗的现实,去想那只叫桑桑的小妖怪,想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和她的妖怪朋友一起,过着她想要的生活。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对她说出心意,又有点庆幸,好在没说,好在她走得及时。
至少,他自身难保时,没有波及到她。也不会让她瞧见自己这么难看的模样。
痛得要死的时候,还会想,如果咬牙活下去,也许在某一天,会碰见再次下山玩耍的她,说不定她会再一次从天而降,翻墙过来,冒出头,冲他活泼泼地唤一声“小道长快帮我”。
想着那一幕,心上的阴霾都像被阳光照散了几分,不知道终点的痛苦,也不再那么不可忍受了。
……
桑桑心神战栗,还有点缓不过劲儿来,忽然,感觉到手一暖。
手被牵住了,密密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桑桑的手指蜷了蜷,神差鬼使地,没有抽走自己的手.
因为大概知道了江折容那段经历,桑桑那天晚上根本没睡着,睁着眼看着床帐,摸着心口,觉得这里酥酥的,有点酸涩,又很难过。简直是五味杂陈。
她决定了,天亮后,再好好地和江折容说一说他那个坏叔叔的事情。
孰料,第二天,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机就到了。
“什么?你要下山去取……婚婚婚婚婚衣?!”
桑桑瞠目结舌,五指一松。咬了一口的豆沙包掉了下来,滚到了茶杯边缘。
这人怎么这样,居然闷声干大事,完全都不跟她提前通气儿的,这就把婚礼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江折容仿佛有点羞赧,但还是挺直了腰,点头道:“是。”
昨天,是桑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探寻他以前的事,也是他们时隔许久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这些天来,染就在江折容眸底的阴郁,似乎也被阳光照化了几分。他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初夏来临,天空泛着灰,风是湿润的,似乎将有一场大雨来临,下山多有不便,江折容很快就用完了午膳,准备出门,似乎是想快去快回。
被震懵了的桑桑见状,回过神来,急道:“等一下,你先别去,我有话和你说!”
“快下雨了。”江折容慢慢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的云层,说:“桑桑,我回来再听你说。”
不等桑桑挽留,江折容就拿起雨伞,匆匆出了门。
桑桑肩膀一塌,只得待在院子里。江折容走后不久,倾盆大雨“哗”地一下就下起来了,日光失色,电闪雷鸣,天地浑浊昏暗。树叶断枝被刮起,吹到了结界上。
江折容不是第一次下山了,对他来回要用的时间,桑桑心里有数。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暴雨如注,拖慢了他的速度,比平时的时间还多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桑桑趴在床上,沐浴着噼啪雨声,上下眼皮慢慢地粘起来了。
这一觉睡得却不安宁。压着胸口睡觉,就是容易做噩梦,梦境中泛过了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朦胧间,桑桑的眉心越蹙越紧,梦中的黑影越逼越近……
突然,在近处响起了一声陌生的兽鸣“嗷呜”,冰凉的雨珠随着湿润的风,弹到了桑桑的颊上。她惊醒了,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棕色的兽瞳,蓦地坐了起来。
这居然是一只浑身湿透的野狐。
房间窗户支起了半扇,窗外风雨未停。这狐狸不过是一只寻常动物,本能地感觉到了桑桑是妖怪,见她醒了,还退了一步。瞧它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大概是来避雨的。
可是,它又怎么能打破院子外面的结界呢?那可是连她都闯不出去的。
一个想法猛地袭上了心头,桑桑用力推开门,大步走出去。檐下雨水连珠成线,笼罩在院墙外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桑桑惊呆了,立即跑回屋子里,这里不大,她很快转了个遍,江折容还没回来。
桑桑的气息急促,捏了一道妖诀,试探着走出了门,果然畅通无阻,没有再被阻挠了。
已经被关了那么久,逃离这里的机会就在眼前,一定要抓住它,找到江折夜再说。
如果结界破裂是江折容一时疏忽,而他又赶回来了,那就走不了了。
桑桑冒着雨,匆匆往下山的方向跑了百来米,步伐却慢慢缓了下来。
她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
江折容这么细心的人,真的会一时疏忽,让重要的结界失效吗?如果,他并不是一时疏忽,而是出了什么意外,无力维持呢?
桑桑咬了咬下唇,挣扎了片刻,还是转过了身。虽然还是在为江折容关着她的事情而生气,但是……她还是不希望江折容会有事,无法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先在附近找一找,若找不到,或者远远看见他没事,再悄悄跑掉好了。
大山草木蓊郁,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水雾里。桑桑御起妖力,四处张望。
“轰隆——”
闪电飞光,雷声隆隆,山路的小石子也在震颤。仿佛是一种不祥的征 兆,一个东西,突然从她的头发上滑了出来,噼啪一声,砸在了地上。
桑桑猛地一顿。
这是江折容送给她的簪子。
簪子外面镶了昂贵轻薄的金丝,倒是没有断成两截,但光滑的簪身,也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裂痕。
桑桑蹲下来,捡起了它,捏在手心,心慌的感觉莫名加倍。
旁边是一丛茂密的草地,桑桑正要起来,余光忽然瞥见,草丛深处有什么东西,蓦地拨开了草。
草丛后方是一棵树,树下坐着一个衣衫尽湿的人,雨水在泥上积起了水潭,一个包袱泡了水,开了一个口子,漏出了装在里头的、艳红的婚服一角。
桑桑脸色剧变,那个熟悉的称谓脱口而出:“小道长!”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蹲在江折容面前,捧起他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泛着淡淡的乌青,和白天时的他简直是天壤之别,仿佛一夕之间,生命力就在大量流失,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似乎不甚清醒,被她唤了许久,才慢慢地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了?!”桑桑惊怒又心慌,抓起了他的手,就被冷得一抖。江折容的体温素来是温暖的,何曾有过这样冷得像尸体的时候,又摸向了他的灵脉。这时的江折容已经没有力气阻挠她了,桑桑轻易就得了手,捏着一探,脑海瞬时空白。
好空虚的金丹……不是吞噬了三百年的道行吗?那些力量,都去哪里了?
江折容专注地看着她,如今的他要说话,似乎很费力气,但还是坚定地,慢慢地抽回了手:“……你走吧。”
“我走?”桑桑喃喃着重复,又生气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你是回程时受伤了吧?我现在带你下山,去找江折夜,他肯定有办法的……”
“不必了,我没有受伤。”江折容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没想到,原来是今天。”
那颗三百年道行的妖丹最初入腹时,确实与他相融得不错,助他恢复了灵力。但是,没过多久,那股力量,便如泥牛入海,化于无形。不管如何尝试,都阻拦不了它的流失。
他只能感受到,重新有了激流的金丹,慢慢地再次沉寂,变得如一颗死去的石子。
兄长为了这颗妖丹,已险失去性命。为此,尽管内心不得不忍受着得而复失的煎熬,江折容还是忍而不发,瞒下了这件事。他想自己先去求证一下。前段时间出门,便是为此而去的。而验证的结果让他绝望。
如果兄长知道了真相,一定无法弃他于不顾。他会不会继续去找四百年道行、五百年道行的妖怪?
这一次,兄长还能侥幸活着回来吗?
没有人会比他本人清楚,他吃再多妖丹,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兄长再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再让兄长以身犯险,不愿再成为兄长的累赘。这三年,兄长已经做得够多了,用九死一生来形容,都不为过。同时,这副病弱的身躯,无力的手臂,也无法再给喜欢的小妖怪更多保护。离开似乎是最好的做法。
但他真的不甘心。
相比起死亡后归于沉寂的黑暗,更让人恐惧的,是被心爱的人遗忘。
妖怪的寿命那么长,桑桑又大大咧咧的,忘性很大。如今的她确实还记得自己。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六十年后呢?
他只能作为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朋友,在她的生命里的分量越来越轻,逐渐褪色。
即使是死了,他也要让她永远记住自己。
但他没有想过做什么伤害她的事,其实也没打算关着她一辈子。只是想在最后可以放纵自己心意,独占她一段时间。等到倒计时结束,就会放她自由。
只可惜,命数一早就已经定好——和她相遇的命数,还有他死不逢时的命数,都一早就注定了。
结束的这一天,比他预计来得更早,都没来得及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江折容唇畔还带着笑,却是慢慢地不动了。
桑桑的嘴巴扁呀扁的,眼眶发热,泪水跟断线似的,“啪嗒、啪嗒”地坠落,在泥地上砸开了一朵朵小水花。
但她知道这不是消沉的时候。
“江折容,你撑着!”桑桑抬起手,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眼泪,把奄奄一息的江折容背了起来。江折容比她高得多,这样背着,他的脚会拖在地上。好在,桑桑的妖力已经不受限制了,可以负担起这部分重量,咬牙道:“我现在带你下山,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只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就有办法了吧。
雨天山路极滑,又看不清前路。桑桑连喘带跑,来到了一处茂密的草丛前。忽然听见了前方有怪声。她目光一顿,反应极快地下蹲,带着江折容,藏在了草里。
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几个陌生的男人。
其中一个,看着是头儿的人,约莫二十岁出头。在阴沉的天色下,他转过头来,微厚的上唇处,赫然长了一颗花生米大小的黑色痦子。
桑桑眼珠一缩,难以置信。
这个人,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江邵?
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记得江折夜说过,江邵是江含真的好儿子,两人总是形影不离的,难不成,江含真的藏身地也是在这座山里面?!
桑桑紧张地屏住呼吸,看到这些人在江邵的指挥下,抬着一箱箱沉重的东西,不知道要搬到什么地方去。两个家伙没拿稳,箱子倒地,滚出了几扎黄符,一湿水,就飘出了淡淡的腥味。
江邵冷声呵斥了几句。那两个手下连忙点头哈腰地认错,把箱子重新合起来。
桑桑有种不妙的预感。虽然她没有正式学过符咒,可跟着江家兄弟多了,她也知道,正经的修士都是用墨水或者朱砂写符咒的。
用血来写的符,都是邪咒。
这些人到底在酝酿什么阴谋?
实在不想错过这条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说不定跟踪这些人,找到江含真,就可以拿回心魂去救人了。可偏偏自己不是那些人的对手,现在还带着一个昏迷的江折容。
别的人不提,江邵肯定认得江折容。万一被发现了,旧仇人相见,他们一定会对江折容不利的。
就在桑桑这么纠结的时候,背上的江折容,忽然痛苦地皱眉,闷咳了一声。
雨声没盖住这声闷咳,江邵的目光疾射而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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