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汉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一路南下寻找邪神,说实话,是件吃力还捞不到好处的事。崔烨说你欠了他人情,才被叫来帮忙的。”
他接着转眼看连枢,“想不出你能欠他什么人情,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连枢说,“沽梦族的能力独有千秋,沽二三两梦,消解半载愁,实不相瞒,有些上瘾。难以想象,若他死了,沽梦族就此消失,还能上哪去寻做这行的人士。”
“崔烨不喜欢当场索要报酬,身上若无他感兴趣的事物,便往往让人欠他个人情。”
连枢停顿片刻,有些不解地对楚云汉说:“我以为逐翎君是他的常客。”
“不,我没找过他。”楚云汉没什么起伏地道。
“这倒是有点意外。”连枢语气里带上些罕见的笑。
他又说:“其实说起来,即便不欠这个人情,他肯开口请我帮忙,我也会来的。”
楚云汉目光一转,紧接着就听他说:“因为总有些惺惺相惜在罢。”
这倒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惺惺相惜”。
……
又随着连枢几次摇铃,入夜后,他们走到一片树林中。
遥遥望去,树木形态各异,枝桠缠绕,张牙舞爪,在夜幕中只见分明的黑影,像是婆娑幽幻的鬼魅。稍微近一些,便发觉其中悬妙之处。
因为这不是树。
而是枯骨。
离离矗矗,多到仿若成林的干枯尸骨。
枯骨仍维持生前最后一刻的动作,或癫狂,或痛苦,或行将就木痛不欲生。楚云汉等人身立其间,眼见此景,惊异不已。
“你们看这像是如何死的?”时映辰问。
“死法各有不同,年月已久,在此风吹日晒,许多痕迹消失,看不出什么了。”程玄烛摇头说。
可正因如此,才有蹊跷,不必思索便可看出的蹊跷。
连枢道:“寻常尸骨不会完好存留如此之久,更不会一下子聚集之多,并且是显然易见的枉死、冤死、含恨而死。”
他们观察入微,这会儿已经将所有的细节都呈放而出,秦斐指了几具遗骸,“再看骨龄,以及大小高矮,男女,幼儿、少年、青壮年皆有,缺唯独缺少了老人。”
竺荥面露不解,问:“这数量,似乎是灭族之祸,但灭人全族,却为何独独放过了耄耋之年的人?”
“莫非是认为他们没有复仇之力,构不成危害?”竺荧兀自猜测。
“不,”楚云汉却立即否认,说:“或许是族中没有老人。”
“为何?”竺荧问。
楚云汉语出惊人,道:“因为不及衰老,便已经死去了。”
似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们顿时不再问了。
可这又是为何呢?
来不及衰老,是因为本身就活不过某个年纪,还是因外物所致?
而楚云汉又为何如此断定?
像是看出她们的疑虑,楚云汉示意四周,“你们看,这些枯骨中,生前最大年龄,约在哪个阶段?”
竺荥认真观察片刻,答道:“凡人的三四十岁,秦少君所说的青壮年阶段。”
“不错。”楚云汉认可道,又说:“正是骨骼生长到最巅峰的时期。”
秦斐补充道:“也是过了这个年纪,便很难再生养后代的阶段。”
如同醍醐灌顶,这下她们是真的明白了。
这些都是人做的,不遗余力地将一个人的每分每毫都利用殆尽,便迫不及待让他们死了。
竺荧又道:“或许这与我们要找的邪神有所关联吗?”
这个当真还不清楚。他们要找的邪神无名无姓,半路上又被告知那是青道神君。眼前这副场景勉强与寇儆口中所述对得上,但细想一下,从头到尾都透着怪异。
譬如崔烨将从扶倾口中听来的故事讲给他们,来到南荒又碰到的身份不明的寇儆,和寇儆讲的那段令人费解的话。
看似毫无关联,但其实都隐隐指向了什么。
那就是这邪门到极点的“邪神”,究竟是什么。
“光想没用。”许久,时映辰拢了拢大氅,转头对连枢说:“重泽君,能否用语铃尝试一下,再唤些游魂来问问?”
“未尝不可。”连枢没有犹豫,缓声道。
随后他摇响了铃铛。
铃音在耳边低语般作声。
可是尸骨遍野,十里之内竟没有一个游荡的魂魄被召来。
反而如同无意触动了什么,转瞬将他们拉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象之中。
……
最先嗅到一阵微凉的咸味,紧随着眼前豁然开朗,楚云汉发觉这里竟是东海的海市。
他原地未动,观望了下,得出三个信息。首先,这里的人并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其次,此处并非这个时期的海市,按照他的推论,时间至少要往前千年。
所以他没有回到过去,也没有从南荒跳到东海,而是仍在那片枯骨林立的荒野上,通过某种目前无法得知的方式,看到了千年之前的海市。
最后,除了他,程玄烛他们全部消失不见了。
于一片嘈杂声中,楚云汉忽然转头,目光拉远看向了长街另一边。马蹄躜行,几辆车从街市飞速驶过,旁人显然已经对招摇过市的商队习以为常,楚云汉却定睛看了看,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马车瞬时便驱至面前,楚云汉不慌不忙,错身让开,然后伸手抓住了车身,在马车的极速飞驰中翻身一跃而上,轻飘飘落到了车顶。
他跳到自顾自赶车的车夫身旁,得知可以碰到某些物品,但不会惊动任何人,便毫不犹豫地撩开布帷,这一眼随即就让他心头一跳——
车厢中的竟然是鲛人。
部分鳞片脱落,被生挖鲛珠,全部被戕害了的鲛人。
楚云汉隐约有了猜想,接着又到剩余几辆车中查看一遍,毫无例外,皆是如此。
海市中所占数量最多的族类为鲛人,剩余便是因误入,或从天南地北慕名而来的其他族人。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此时大摇大摆从眼前奔走而过的几辆马车中,存放着年轻貌美的新鲜鲛人尸体。
车辙在石板街面上留下几不可见的痕迹,楚云汉站在末尾那辆车上,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市。
经过一番周折,但在楚云汉眼里仅是须臾间。商队带着鲛人尸首来到据点,然后分工明确,放血、刮鳞、剥皮、抽筋,熬制灯油,最后私下贩卖……
楚云汉意识到这些事在这场幻境中并非重心,但确实一切的初始,因为眼前的情景都进行得十分快。
这群商人大量豢养、捕杀鲛人,对其进行残忍杀害,无所不尽其用。尤其鲛珠与形貌昳丽的活鲛人,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权贵为延年益寿或贪图传说中族类的美色,不惜重金赎买。而这些商人也随之水涨船高,更加乐意铤而走险,大肆捕猎。
在不知收敛惨无人道的行为下,终于,他们的恶行暴露了。
鲛人在发现同族大量失踪后,最后查出罪魁祸首——生性冷傲的鲛人,竟成为金石可以易之的物品——他们悲愤交加,于是复仇之心开启了厮杀。
可一旦商人们逃到远离海岸的地方,鲛人便很难再抵达,所以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对鲛人的杀害。
鲛人族震怒。
于溟极之处,给残害同族的所有人降下了诅咒。
受咒人会受到深海极寒的折磨,无药可医,不得缓解,每个月圆之日尤甚,通过血脉代代相传。后来这种病症便被成为凓症,作为对这群贪得无厌的人的惩罚。
惩罚持续了数百年之久,每当凓症发作,令人无法忍耐的寒冷甚至会致使他们动作僵硬迟缓,无法动弹,很快便无心再捕杀鲛人。
而是祈求得到原谅,解除诅咒。同时竭尽全力,四处求索结束痛苦的方法。
世仇不可忘,鲛人族面对他们的苦苦哀求冷眼相看,又是很多年过去,鲛人似乎是心软,认为这些后世没有错,突然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于是告诉他们说:“凓症可解。”
当年那些商人与权贵的后人大喜过望,诚恳地问:“何以解得?”
可鲛人族却说:“烈火烧之。”
此时楚云汉以为那片枯骨便是他们的遗骸,但很快就否决了这种想法。
因为接下来发生了极大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烈火烧之。
这四个字仿佛冲散了所有希望。
有人心怀绝望,纵身投入烈火,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然后灰飞烟灭。
多数人则继续苟延残喘。
人救不了他们,他们便开始求神。
楚云汉看见深夜的荒芜原野上,他们被极寒之苦折磨得细细颤栗,在月光下时不时,却密密麻麻地低声念着什么。
他皱着眉,在四周时而钻入耳朵的混乱吟念中,缓步走进了一个女人。
她低着头,怀里抱着双目紧闭,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幼儿因寒意而缩成一团,无法安睡睁开了眼睛,正巧隔着虚空对上楚云汉的目光。
此刻楚云汉听清了那女人口中,和四周不断响起的声音是什么,那是夹杂着一声声麻木,行尸走肉般的祈求:“神必据我……”
——神必据我。
寒气如同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楚云汉身上顿生出一阵凉,缓缓望向四周,在一声声祈愿中想。
“神不会,也不能救你们。”
程玄烛沉声道。
他毫无声息地出现在楚云汉身后,开口说:“我似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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