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凯确确实实是没有想到。
夜北冥几乎是将宅心仁厚四个大字发挥到了极致。
天光还没亮,将军府仍旧在一片靛蓝色的夜幕笼罩之中。
入目所及之处熟悉又陌生,只是熟悉的也与此不同。
依稀记得当年夫人生下了璇儿,没几年便辞世了。
自那之后,他也甚少待在将军府。
起初只觉得这一草一木仿佛都存着她的音容笑貌,如今二十载一晃即逝。
熟悉的院落面目全非,不足膝盖高的幼童也已经长大成人了。
真是时过境迁,岁月对谁都公平,也谁都不曾放过。
“璇儿,你确定你没有答应夜北冥什么别的条件?”
“他……他就这样放过我们了?”
时凯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唯恐是上刑前的最后一场美梦。
睁开眼,便要踏上前往宁古塔的路程。
“是,夜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反悔。”
“他真的愿意,让我继续驻守景南边关?”
时凯张了张嘴,至今都是满脸愕然。
“是是是,一路上问八百遍了,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看着府里的侍卫走上前去将树边时凯所说的那个树洞挖开。
“把你的钱都拿走吧,将军府还在,我在宣京也用不上这么多钱。”
“你一个人在边关,身上多少衬点。”
“该吃吃该喝喝,别老省吃俭用的,今年买点药材调理调理,不然今年冬日你这老寒腿可怎么办。”
时璇说着,侍卫已经捧着一个密封的陶罐送上前来。
时璇伸手接过,打开尘封的罐子,下意识屏息凝神,不愿意嗅到尘封了二十年的腐朽气息。
孰料,哪怕是她刻意屏息,也有几缕暗香隐隐浮动于周遭的空气之中,散发着几分令人心安的香气。
“这、这是……”
时璇瞪大了眸子,伸出手从罐子里摸出一枚香囊。
那枚香囊样式精致,却略显过时,看得出来是多年前时兴的样子。
时凯看着她掌中的香囊,却仿佛一眼回到了二十年前,夫人还在的时候。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香囊。”
“当初她病重,卧床不起,嘴上说着无聊,便给你缝了这个。”
“只是没想到,这个香囊还没完成,她便撒手人寰了。”
时凯说着,从她手中接过香囊。
“我本想着,你日后长大了,有机会帮你娘把这个没完成的香囊补上,也算是圆了她的愿望。”
“可谁知……”
他长叹一声,抬头看向将军府的兵器库。
以前,那是他的地盘。
如今多年不见,已经彻彻底底被时璇这些年新购置的各式兵器占了个圆圆满满。
“罢了,是指望不上你了。”
尘封了二十年的香气,眨眼间勾起了早已逝去的回忆。
时璇眨了眨眼,只觉得空气中隐隐泛着沉溺的黯然香气,脑海里早已经缺失的画面却似乎在某个瞬间被找补了部分。
看见比自己高一头的桌子,看见温婉的女人坐在桌边,面相门外晒着太阳。
她好奇的凑过去,娘亲只是笑着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放入怀中。
“小璇儿,你爹怎么还不回来,今日都这个时辰了。”
女人温柔的嗓音言犹在耳,哪怕是在人生短暂而模糊的记忆中,却一生都不会遗失有关母亲的记忆。
可能会短暂的忘记,但一定会尘封在某个角落静待某日的开启。
“阿璇……”
时凯的语声中,难免有了些哽咽。
当初是他年轻不懂事,以为这一生漫长,以为所爱之人会常伴自己身边直到白头。
可是谁知,生离死别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一年,他刚通过武考凑上了兵部的热闹,还没来得及新鲜两天,便查出了阿璇染病的消息。
当时他还觉得,不过是小病。
都说女人毛病多,坐月子落下的毛病,再坐个月子就能养回来。
可是谁知后来南蛮起事,兵部忙的脚不沾地。
待到突然回神,两人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璇儿,你爹不是个好父亲。”
泪花溢出眼角,时凯抬手摸了一把老泪。
“当年你母亲去了,你爹顶不住这消息,将你一个人扔在宣京就去了景南。”
“这一扔,就是十几年。”
“爹对不住你……”
时凯一袭粗布麻衣,抬起衣袖蹭了蹭脸。
水迹斑驳之间,眼底的泪却仿佛擦之不竭,不住的涌出滚落。
是他懦弱,承受不住丧妻之痛,便让幼女一个人度过了孤独的童年。
时璇习武,并非一直都爱习武。
小时候的她,也像个普通的女娃子一般,喜欢乐器,喜欢刺绣。
一双与她十分神似的黑亮眼瞳中,永远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再见到时璇,却发现女儿高了,也瘦了。
姑娘家正是活泼开朗的年纪,她却早早挂上了成熟的神情。
当年的时璇一个人纵马,风餐露宿来到了景南边疆,随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两年。
直到后来战事平息,又一个人启程回到了宣京。
再回来,便见到当初干干巴巴的女儿,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相处几日,分别便被自己送到了眼前。
“是爹连累了你,此事……是我时家对不起夜王,你日后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他说着,将香囊塞回了时璇手中。
仿佛放手再慢些,自己就会舍不得一般。
时璇秀眉紧蹙,一言不发。
纤瘦的手掌捏了捏,哪怕时隔多年,香囊的触感依旧温润丝滑。
像极了母亲的衣料,像极了熟悉的怀抱。
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时璇低下头看向罐子里,整个人却是一愣。
月色撕破了靛蓝透入罐里,打落在或大或小,零零碎碎的金豆子上。
看得出来,这些金豆子都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小小的金豆子沉淀在罐底熠熠生辉。
莫名的,时璇眼前浮现出往年冬日,时凯意气风发的骑着战马归来之后,总是会在某个深夜里起身挖出这罐子,再在天亮之前将其埋回去。
她总说这是他的私房钱,也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私房钱。
可是得知将军府完了的时候,时凯竟会将这笔钱交给她,属实在时璇的意料之外。
她脸上的神情从动容,变得忧郁,倒头来再次化作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沉默了许久,才她轻笑一声,长叹道:
“这些钱,你收好。”
“爹,这么多年了,比起留在宣京,景南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时凯不是宣京人,对宣京更是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两个人都是中州而来,在宣京度过的时间,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年。
比起宣京,或许景南更像是他的第二个家。
他这一生在景南的时间,甚至快要比肩出生地的中州了。
“你好好的,过几年等这一茬过了,我来看你。”
她说着,将罐子一伸手塞入了时凯怀中。
时凯见状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她轻叹一声。
“爹,照顾好自己。”
“这世上,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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