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甚远,暮色又浓,洛兰笙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个侧影。
清隽飘逸,沉静安详。
他的长发衣袂在江风中猎猎飘飞,似一世的孤独在逐风飞舞。
洛兰笙心想,如果把他这个侧影画下来,不知会惹得多少闺阁少女洒下相思泪?
方辕似有所觉,忽然缓缓转头向洛兰笙望过来。
“你的腿还没好,怎么下地走路了?”他蹭地跳下亭子,快步走过来扶她。
或许是他伸手来扶的动作太自然,洛兰笙觉得自己躲开的话反而刻意了,便没躲开。
她笑道:“辙先生好兴致,天都快黑了还在江边逛啊?”
方辕道:“左右无事,出来逛逛。”
他打量着洛兰笙的右腿,“你的腿还没痊愈,眼下不宜行走。”
洛兰笙道:“有拐杖呢,没事。”她瞥瞥他的皂靴,“你的脚好了?我记得当时可是被扎穿了啊,你怎么出来逛了?”
方辕道:“没伤到骨头,无妨。”
洛兰笙道:“既然你我都能走,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玩?”
她要带他去玩?
方辕的心跳倏地加快,一个“好”几乎脱口而出,但这个字在舌尖滚了几滚,还是吞了回去。
他艰难地摇摇头:“改日吧,你的腿还没好,不宜多动,免得落下病根。”
“不要紧,反正我回县衙也要经过那里,就是顺路。”洛兰笙笑道,“我肯定比你更爱惜我自己的腿啊,我说没事就没事。”
方辕迟疑片刻,低声道:“那……我背你?”
“不用!”洛兰笙豪气地甩甩头发,“你看我像是那种要人背的娇软蛋吗!”
方辕心道,的确不是。
那年在容王妃的牡丹宴上,她跟一群抢着看许君回的小姑娘在假山上推推挤挤,结果一起摔了下来。
别的姑娘哭天抹泪,都是丫鬟婆子抱回去的,只有她若无其事地自己包扎好膝盖上的伤,还恶狠狠地警告丫鬟不准回家告状。
她的膝盖摔肿了,还破了皮,走路时肯定会疼。但她为了不让消息传到家里,走路时硬是站得笔直,不让别人瞧出分毫。
她不知道,当时方辕在后面跟了她一路。
此刻,苍茫暮色落在她身上,依稀当年,迤逦出一路的倔强。
洛兰笙见方辕越走越慢,以为他脚疼,忙道:“你的脚是不是很疼?要不别去了。”
光顾着自己了,那么长一片利刃从脚底贯穿脚背,哪会有轻松的。
“没有,”方辕柔声道,“走慢一点,对你的腿好。”
原本方辕还在心里猜测洛兰笙会带他到哪里去玩,后来见她在黑灯瞎火的素心斋前停下步子,便明白了。
他道:“你想喝酒?”
洛兰笙反问:“你不想吗?”
“想,”方辕老实道,“可是素心斋关门了。”
素心斋是赵家的酒楼,如今赵家倒了,一时没人接手,只得关门歇业。
洛兰笙笑着眨了眨眼:“你随我来,包你有好酒喝!”
两刻钟后,两人摸黑潜进了素心斋的地窖。
方辕简直不敢相信,刚才他跟着洛兰笙,钻狗洞了!
她看起来十分的轻车熟路,毫无障碍地领着他从素心斋后院高墙下的狗洞里钻进去,直奔地窖。
地窖里漆黑一片,方辕寸步难行,而洛兰笙连个火折子都不用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
方辕看不见,但通过声音可以判断出,她直接摸黑走到一个角落,精准无误地拎起了一坛酒,拍开泥封喝了起来。
“你这、你这是偷,按律……”
一语未毕,已被洛兰笙用酒坛堵住了嘴。
“偷什么?我会付钱的!”洛兰笙晃燃火折子,同时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数一数,这里有多少钱?”
方辕老老实实数了一遍,道:“六文。”
“好嘞,六文钱,买六坛酒,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她边说边“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酒。
“可我听说,素心斋最便宜的酒也卖十两银子一坛……”
“他卖十两就十两?”洛兰笙笑道,“咋不叫价一百两呢?”
“可是……”
“可是什么?就拿我现在喝的这种梨花酒来说吧,平时卖二十两一坛,一坛才一斤酒,但你可知,用来酿酒的梨花是他们花了几文钱买进?米又是几文钱买进?盛酒的坛子又是几文钱买进?又给了酿酒师傅几文工钱?一坛卖二十两,钱都到了谁手里?”
“……”方辕轻声道,“你说的有理。”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偷点酒喝,不算什么。
“对嘛,看事情要看全面,这样才能做出最好的判断。”
洛兰笙把另一只刚开的酒坛塞他手里,“喝吧,不用顾虑什么,平时多为百姓做点好事就行了!”
明明是偷酒喝,却能偷得如此理直气壮。
方辕无声地笑了笑,举起酒坛,也仰头灌了起来。
洛兰笙又走到一个角落,这里整齐地码着一排排空酒缸,她翻转一只,当凳子坐下。
方辕也跟过去,翻了一只酒缸坐下。
他道:“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以前经常一个人大晚上来这里偷……喝酒么?”
洛兰笙笑道:“不会,我都是和皮皮来的,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
方辕道:“不会被发现么?”
“什么发现不发现,”洛兰笙不满道,“我每次都付了钱的!”
方辕失笑:“每次都花一文钱买一坛酒?”
“不啊,有时候一文钱买两坛。”
方辕:“……”
或许他可以去找个师傅学一学酿酒。
“辙先生,”洛兰笙突然一本正经道,“如今你喝了我请的酒,我们算朋友了吧?”
方辕一怔。
洛兰笙自顾说下去:“既是朋友,那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瞧瞧,不算为难吧?”
方辕沉默半晌,轻声道:“只怕我的脸你看了不喜欢,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怎么会?”洛兰笙笑嘻嘻道,“虽然吧我这个人的确贪爱美色,可我也爱惜人品啊,再说,交朋友要那么美的朋友干嘛,不活活把我自己衬得丑了么?”
方辕道:“那你说自己贪爱美色指的是……”
“找夫君啊!嘿嘿,找夫君自然要找一个俊的,那可是要看一辈子的人,找个俊俏的小郎君,多养眼!”
“那要怎样的俊俏才能入你的眼?”方辕语声沉了下来。
洛兰笙叹了口气:“过得去就行吧,我已经不再想找谪仙一样的人物了。”
方辕不解:“你刚不是还说要找俊俏的?”
洛兰笙叹了口气。
“如今我没那么傻了,”她想起退婚的事,不禁有点伤感,“我曾经因为好色做了一件很过分的错事,很严重地伤害了一个人,我这一辈子都愧对他。”
方辕大吃一惊:“你该不是把哪个少年、把他给……你武功那么好……”
他没把话说出来,但他那种惊骇而暧昧的语气,洛兰笙一听就明白了。
“你想什么呢!”她白了他一眼,“姑娘我是好色了点,可我又不是淫棍!”
“那就好。”方辕松了口气,这才琢磨起她说的“严重地伤害了一个人”,莫非那个人是他?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一县百姓的父母官,怎会做什么很过分的错事?”
“是我来览城之前做的,三年前的事了。”
洛兰笙又叹了口气,“先前我祖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嫌对方丑,退婚了!
方辕一下子沉浸在她的话里,“嫌对方丑”,“不后悔退婚”……他突然紧紧捂住了面具。
千万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洛兰笙又道:“这还不算,我还把婚书撕碎了扔在人家门口……我就是欠揍!”
方辕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竭力控制自己的声线:“你、你后悔退婚了?”
“不后悔退婚,就是后悔用那种方式,太伤人,那时的我实在太愚蠢太狂妄了,连我自己都想揍我!”
洛兰笙突然放下酒坛,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啪啪”两声,响亮清脆。
方辕见她还要再扇,急忙按住她的手。
洛兰笙道:“你放心,我扇不死自己的,可这心里,着实难受!”
她的愧疚原本只沉潜在心底,不去触碰也相安无事,可今天碰到了方辕,那愧疚负罪便如骇浪一般掀了上来。
死一遍也没能消解。
方辕柔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用自苦。”
洛兰笙捂着脸叹道:“辙先生你不懂,那是个好人,伤害好人,天打雷劈!”
这梨花酒清香沁睥,入口绵甜,两人喝完了两坛,洛兰笙还想再喝,被方辕坚决阻止了。
“冷酒伤身,又是冬天,你还带着伤,再喝身体会受不了的。”
洛兰笙道:“好,我不喝了,但我花了六文钱,只喝了两坛,我再带一坛回去喝总可以吧?”
方辕默默拎起一只没开封的酒坛抱在怀里。
出了素心斋的地窖,来到街上,天色已黑得像一块冻僵的焦炭。寒风怒号,刮面生疼,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寒风打在脸上,让洛兰笙的酒意消了几分,她拢紧披风,道:“辙先生,你先回去,我还要去江边吹吹风。”
“为何?”方辕蹙眉,“夜已深,越来越冷,你的腿还没好,不能再多走了。”
“我祖父不让我喝酒,我得散散酒气才能回去,不然又得被他唠叨半年。”
“是不该喝,”方辕无奈道,“带伤喝酒多伤……小心!”
洛兰笙的拐杖突然扎进了一个坑里,她整个人一矮,疾往前扑。
方辕立即跨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支撑,谁知她已抢先挣扎着往后仰倒,企图自己稳住身子。
这下全身力量都落到了腿上,原本已经不太痛的右腿顿时又传来一阵锥骨的疼痛。
洛兰笙脸都白了,龇着牙,长长地“嘶”了一声。
下一刻,她忽然浑身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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