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彦旗
魏宁送的匾额的确是挂在了正殿的大门上,还有门外的那对楹联,据说也是魏宁挥毫赠予新皇登基的献礼。然而,别人不知,魏桓可是亲眼见到的,那对楹联实际上是她那勤勉的师兄代劳的。直到这次,魏桓才发觉勿尘临摹魏宁的字已经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当然她不会在这时候多嘴说自己父亲偷懒。
魏宁在王濬麾下谋了个长史,得了个可以携亲眷观礼的便利,因此魏桓才能名正言顺地立在正殿外面,与百官及亲眷一起观礼。
王濬官至大将军,又是国公爷,自然是在武将首行的位置,因此魏宁及魏桓靠着他,也在首行,视野极佳。对面文官首行是丞相荀藩,他是新皇的舅父,是长安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魏桓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四处张望,而魏宁也得抓住这样的机会,对魏桓一番教诲。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本就是洋溢喜乐的喜庆场面,众人并不拘谨,二人也就不显得突兀。
“那就是爹跟你说过的国舅爷!”顺着魏宁的示意,魏桓看向对面,可这并非魏桓关心的,她想问的是荀藩身旁那位……此人很有衣架子的样子,身形颀长,比一旁中年油腻的荀藩高了不止半个头。他着一身深红文官正装,衬得面色白皙,在前前后后的一众官员及家眷里,竟然是十分抢眼。
当真是人靠衣装,魏桓险些没认出他来。
“爹,师兄怎么站在那边?”
“你师兄是中书侍郎,四品,当然,这也不足以与国舅并肩。他还是……”
魏宁话还未说完,钟磬声戛然而止,司礼的内官那高声调喊了一嗓子:“迎新皇!”
祭天归来的新皇走上丹墀,一群内官侍女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新皇应该还是位少年,身形略显单薄,个头还没长齐。然而他身着正黑的正装,戴十二旒冕,周身煌煌,步履生风,不言不语也生出威仪来。
新皇登上丹墀,转过身来,百官纷纷跪下高呼:“吾皇万岁!”
对此从未见过的排场,魏桓应接不暇,而是她震惊的却是……
“那位少年难道是彦旗?”
魏宁低笑。
“爹,你怎么不早说?”
“你自己就不会猜猜?”魏宁眼眉弯弯,看着魏桓。魏桓知道了,父亲这是在拿她消遣。
是了,未及弱冠的勿尘何德何能进京两年便能官至四品?皇帝登基大典时他又能以四品官位与位极人臣又是国舅的荀藩比肩而立。对,他是新皇的兄长,不是亲兄长,却更甚亲兄长。
丹墀上的彦旗目光逡巡人群,在看到魏桓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这一年改元建兴,司马邺登基为帝。
次日,魏桓随魏宁入宫去见新皇。路上魏桓向父亲问起彦旗的身世。
“虽然我们明面上不提,勿尘与彦旗并非亲生兄弟这事儿你应该是知道的!”魏宁道。
“他二人长相性格无一相似,而且彦旗跟我说过,他能记得零星跟着勿尘之前的事情,只可用“可怖”二字概括,因此我知道他们二人并非亲生。”魏桓答。
魏宁想起初见勿尘兄弟的情形。那时他随军征伐鲜卑,勿尘是路上征召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一箭射中了后背。
勿尘家里是军户,征兵时军户要按户出人应征。他家父亲还在,是有壮年男子的,可不知为何,竟是他顶了父亲的名而来。按理说当时他才十岁出头,远未到征收的岁数,就因为生得高给蒙混过去了。
战场上是真刀真枪的杀人场面,新兵蛋子没训几天便被赶上了场,更何况勿尘年幼,果然不过片刻就受重伤被拖了回来。
魏宁巡营的时候见这小兵可怜,多问了军医几句,然后在他额头上试了体温。勿尘就醒了,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魏宁的手。
“救救我弟弟,他快要饿死了!”
这重伤的少年醒来后第一件事关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年幼的弟弟。他的下巴瘦成了锥子,脸色因为失血和高热成了脆弱的红白色。然而他透着泪光的眼睛很亮甚至有些高热过头的癫狂,所有求生的欲望都从眼眸里刺出来,令魏宁无法敷衍。见惯生死的魏宁突然就心软了。直至多年以后他还时常想起勿尘当时令人瘆得慌的眼神。
后来魏宁得知这位少年之所以顶替父亲充军,其实只为着军中那一口掺着糠的面饼,而那些面饼他还得分给他偷偷藏在营帐中的弟弟。至于说那位被顶替的父亲,或许就不存在吧,之后十年,勿尘师从魏宁,对师父仰慕崇敬,知无不言,却从未提起过他的父亲。
“我将勿尘调到自己帐下,待他养好伤后,给他做些照料起居和通传的活儿,他便可不用再上阵送死了。也网开一面,让他将幼弟留在身边。后来嘛……你都知道了,你师兄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心也沉得下来,为父是个惜才之人,自然就将他收入门下了!”
说完,魏宁哈哈大笑,很为自己的眼光毒辣洋洋自得,魏桓冷不防道:“那爹您为何没将送上门的彦旗收作徒弟?不然如今您可就是帝师了!”
魏宁就讪讪转移了话题:“彦旗也是好孩子,且他性格温和,事事能为人着想,我也很想将他留在身边!”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魏桓一眼。魏桓莫名其妙,又说:“彦旗勤快,会做饭,就算论相貌,也是彦旗更好啊,你怎么就选了勿尘呢?”
说来,这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相貌,然而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勿尘清瘦高挑,手长脚长,刚长身体那会儿,要不了一两个月,衣袖就能爬到手腕上。面貌上他也是典型的瓜子脸,下巴略尖,脸窄鼻梁高,最最不同的是勿尘眉目略深,眼角微微下弯。魏桓的记忆里他总是一脸冷漠的样子,可其实只要他脸上表情缓和时,这样的眉目天生含着笑,就有说不清的温暖油然而生。
彦旗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彦旗比勿尘要小上七岁,与魏桓一般岁数。也可能是年纪还小,他的脸显得圆润周正,如今想起来,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帝王气相吧。他剑眉飞扬,眼睛大,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热切的盯着人看,黑魆魆的眼睛闪着光,像藏着漫天星子,令人心生愉悦。只是……如今想起来,不知道他还能如往昔否?
魏宁一行到的时候,彦旗已经先到了。他并未令魏桓失望,那位登基时高高在上的皇帝司马邺又回了凡间,变回与魏桓一起做功课,一起打闹的彦旗。
“云霓!”此时,彦旗已为少年天子,这一声里还是满满的纯真快乐。两年不见除了个头长高,他变化并不大。
魏桓乐了,跑上前几步,始终碍于彦旗如今的身份,没有直接上去拉住他的手。
“先生!”彦旗向着魏宁,恭恭敬敬,“三日前琅琊王上奏请前往江南镇守。我准了!”
魏宁微笑这点头,彦旗又道:“舅父和兄长都认为此为上策!”
魏宁又点点头,略略斟酌后道:“如今陛下决断,为臣下的只当竭尽全力去做便好!”
魏宁是在提醒彦旗不可事事看他人脸色,
彦旗怔忪,旋即坦然正色道:“先生说得是,朕自当独立决断!”言语间自有威仪。
彦旗即便到长安做了两年储君,也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更何况他的舅父荀藩正是迎驾归朝的首功之臣,权倾朝野。可如今彦旗毕竟是九五之尊,还是与从前仰仗兄长和先生的孩童不同了。
正在这时勿尘风尘仆仆的来了,先是向彦旗行了礼,转而向魏宁道:“师父,沈玄抓到了。伤得不轻,右腿折了。我已将他关押到天牢!”
只见魏宁那常年云淡风轻的脸上表情突然一滞。他欲言又止,片刻道:“云霓,你不是带了字帖给彦旗吗?拿过去吧!”
彦旗笑嘻嘻的结过字帖,愉快的牵着魏桓的手出了大殿。要不了多久,偏殿外传来骑马追逐的声音,接着是两个孩子的笑声。
魏宁与勿尘负手看向骑马你最我赶的二人,感喟:“历朝宫内都是不许驰马的。如今半数宫殿年久失修,皇族人丁不盛,宫内空旷,倒是骑马的好地方。”
“师父,那沈玄……”
“那人天生异才,就算全身筋骨尽断都能自愈。你就将他看管起来,别给逃了祸患人间便可!”
“那之后怎么处置?,他的罪证都是现成的!”
怎么处置?就算要了他的命,无辜死去的人还能复生吗?
“师父……”
魏宁伸手示意勿尘不必再说,转而道:“待会儿你问问彦旗能否乔装出宫,为师带你们去如意楼吃炙羊排,听说新来了位师傅,做得甚是美味!”
魏桓随着彦旗骑马在未央宫跑了两圈。一路上内官宫女纷纷避让无一人干涉。少年人意气风发,肆意飞扬,根本没顾上后宫里大半废弃的宫殿和破败的宫墙。
天空云层厚重,有细碎的雪花飘下来。彦旗下马来,去扶魏桓。他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零星缀着雪花,黑黑的眼珠亮晶晶的,就算是冬日,眼眉里也是溢满春风和煦的笑意。没错,这就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却总是让着她护着她的彦旗。
“云霓,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那你怎么说?”
夜里,魏桓向父亲说起彦旗的问题。
“我没想好!看样子彦旗想让我去陪他。”
“云霓,为父让你跟着我学书法,学治水,并不是给你个名目混日子的。我希望你能有一技之长,有所喜好。在平顺时能有寄托,不虚度光阴;在困顿时可以此为生,存有希望。”
“爹……”魏桓有些愧疚,是有那一瞬间,她觉得说不定受彦旗庇佑挺好,自己能偷些懒。
魏宁笑着拍拍她的头顶,对在院子里忙上忙下很有存在感的福乐招招手,让他一并坐过来受教。
福乐好学,乐颠颠地滋溜小跑过来做到魏宁身边。
“父母亲也好,师父也好,都不能陪你们一辈子。一个人的经历和感受,其他人很难感同身受。要走的路都得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偷懒不得。”
奋战了一天走出书房准备补吃个晚饭的勿尘将这些话听了个全,他斜靠在廊柱旁,心想:看来得给小师妹收拾包袱了!
多年之前,魏宁也是给他来了这么一场促膝长谈。十天后师父便让他独自去黄河中游巡堤,这一去便是整整一年。
待三天之后,勿尘出门前将满满一个大包袱放到魏桓手上,其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就连小女孩系发的头绳都准备了,还念着魏桓小姑娘力气小,长途跋涉包袱不可太大,因此样样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精而又精,当真是妥帖得很。
“这……”
包袱虽小,竟还有一本字帖,那上面的字墨色并未并未干透,凭这一点魏桓才能看出这是这位多事的师兄熬夜写出来的,不然还真以为出自自己父亲之手。
“你的字师父最是头疼,出门在外必当日日勤勉多多练习才是!”
魏桓脑壳疼,她这是又多了个爹吗?还是个不会笑的死脑筋!
“师兄,你不知道吗?我只是到兵器库帮着修复兵器,父亲说这是你之前做过的,我过去学学,每天都可以回家。”
“……”
“对了,父亲说,过几天师兄弱冠,要行弱冠礼,我得在这之后再去兵器库。到时,师兄你送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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