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特别冷,雪也特别多,直到来年开春依然是大雪纷飞。
魏桓的队伍一路南下,为避开胡人,她选了霜雪积漫的山路,一行人在隆冬里翻山越岭。
建兴五年二月。
这日,魏桓疾驰而出,只见眼下天地开阔,道路平坦。终于走出密林了。
“大司徒!”她朝身后的队伍挥手,一队人马出来,除了壮年,还有不少老人妇孺互相搀扶着,陆陆续续地,都向她招手,唤她翊将军,但却没见司徒染。接着又几队人出来,有士兵有粮草,还是没有司徒染……过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沈玄押着三车辎重缓缓而出。
这些都是她一路上收来的游兵散勇和流离失所的百姓。每一次有人投奔,司徒染都会做好名册给她过目,这个数目到今天为此应该是七十八人,两车粮草……等等。
司徒染走在最后面,目光过滤着身旁的草木,她那时刻不离身的背篓里装满了草药。
“司徒染,你过来!”魏桓唤她,问道,“你昨天跟我说队伍里多少人来着?”
司徒染梦游初醒般一怔,从一篓子新鲜草药里翻出竹简看了看道:“七十八人,两车……”
“两车粮草!你看看沈玄前面的,是两车吗?明明是三车!”魏桓扶额,“刚才我也数了,能打仗的青壮年都不止百人,总人数得有两百人上下了……你这几个月都在梦游吗,数人头都数不清!”
“我是大夫,又不是账房先生!”司徒染脸一沉索性将账册丢到魏桓面前,甩手走了。魏桓一把火窜上头熊熊燃烧,要不是看在司徒染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她真是要拔剑立威了。
算了!是自己用人不当。要是换作师兄在,当是一样样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不管怎样,她得养活这帮子人,最好能将他们带到江南。这稀里糊涂地过了秦岭没死一个人已是奇迹,往后恐怕并不会如此幸运了。
早春二月,江南冰消雪融,杨柳绿枝拂岸。长安的凌冽和肃杀早已不见,那些浸着血的红色河水也流不到江南碧蓝的春水里。
大夫将勿尘腿上的夹板取掉,勿尘站起来试了试,已能勉强行走,旋即他缓步走出船舱。有一人背负着手看两岸风景,此人年纪不轻却保养很好。他身形清瘦,精神矍铄,一身广袖长衫,峨冠博带,自显文士风流。此人便是王濬的侄儿,琅琊王司马睿身边的重臣王导。
勿尘向他拱手致谢道:“多谢王大人送来的大夫,段非已经步履如常了!”
王导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一番勿尘,赞道:“久闻不如一见,段大人果然青年才俊,仪表非凡。素闻段大人博闻强识,很想请段大人到府上清谈一番!”
“王大人过誉了,非不过弄些敲敲打打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勿尘不擅这样客套寒暄,他已经无话可说了。然而,他知道王导这一番前前后后地张罗,甚至一个月前不远千里的派船和大夫北上接他,当然不只是为了约他清谈。
“陛下…还好吗?”王导问。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勿尘咬咬牙道:“不好,长安城破,刘曜扬言要屠城,陛下为长安百姓计,衔壁降国…之后便被刘曜掳往……平阳……”最后几个字淹没在勿尘毫无征兆的咳嗽里,这一咳便一发不可收拾,直要咳出血来。王导不忍,上前扶了他一把,过了好一会儿,咳嗽缓下来,勿尘一抹眼角咳出来的泪,道:“让王大人见笑了!”
“无妨无妨……北方离乱,长安围城经年,最后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甚至有传闻说……陛下已经……”
勿尘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陛下去往平阳的路上……我趁乱见过他……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消息传回来。”他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司马睿和王导……他们是不是更希望皇帝已经不在了,那么坐镇江南的琅琊王司马睿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上位。
勿尘又说:“刘曜对陛下礼遇有加,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这一句是谎言。漫天风雪里,勿尘弄丢魏桓后寻而无果,便往长安去,于是遇到了将皇帝羁押往平阳的刘曜大军。刘曜骑在高头大马上,大摇大摆地领着囚车出长安城门,睥睨城内内外跪伏着的密密麻麻的百姓。彦旗端坐在囚车中央,隆冬里他一身单衣透着血迹,露出来的脸和脖颈全是伤痕。
自己的皇帝陛下成了这样,群情激奋,有人站起来扑向囚车,勿尘便在最前面,就在这时,队伍后混进的几个壮汉拔刀扑上来喊着:“救驾!”一刀横在勿尘的面前,直往囚车的木栏上砍。
彦旗在混乱中喝道:“诸位不必救朕,去往江南安居乐业吧!”
他看到了勿尘,眼神突然就慌乱了,努力维持着的帝王威严瞬间崩溃,他眼里噙着泪急促地喊,去江南,去江南……
混乱只持续了片刻便被血腥镇压,事后勿尘才知道这六人是中军最后的将士。城门处血气蒸腾,青灰破败的长安城犹如流干了血的困兽被丢弃在荒原里,奄奄一息。
羁押大晋皇帝司马邺的囚车慢悠悠地在浸透血腥的漫天霜雪里往北去了……
……
“段大人,段大人?”王导唤了两声,他不禁为眼前这位神志恍惚的段非段大人的身体担忧。段非的腿伤了差不多半年,直到刚刚才勉强能行,他就拖着这伤腿在冰天雪地的长安游走,亲眼目睹了国破家亡。
勿尘站得吃力,便向栏杆靠过去,王导又说:“就算为了陛下,段大人也要保重,北伐救驾的事刻不容缓啊!”王导说着将厚厚的一封信递到勿尘面前。
“嗯!”勿尘恍惚间接过信,正要打开来看,王导压了压他的手。“长安太仓粮草被烧之事我已经查清楚了,与王大将军军粮失窃可并为一案,我听闻段大人的腿就是在追那批军粮时受的伤。”
勿尘一怔,有点懵,王导又继续说,“信里便是证据,段大人想想我为何要给你这封信,想好之后再打开……我希望要不了多久,我们能一同进谏琅琊王出兵北伐,营救陛下!”
勿尘还在发懵,王导无奈轻叹,这位段大人怎么比传说的还不上道啊。
“王大人说北伐?”勿尘几乎是惊呼。
“当然,段大人急急忙忙来江南,不正是为了北伐救主吗?”王导笑了,已经胸有成竹。于是他抬手示意船工停船,跟在后面的一叶小舟便顺势划上来载他。
“导先行告辞,静候段大人佳音!”言毕,王导登上小舟先行离去。
水路已进建康地界,又过了半个时辰,两岸已是花红柳绿人来人往。远远的,码头渐渐明晰了。昨日,勿尘就接到荀藩的信说是要到码头相迎。荀相当真来迎了,且迎得隆重。荀相阖家还有他的门生和勿尘在太史局的一众学生们挤在码头上,还有荀莞尔也在其中。
船到岸了,勿尘的脚刚刚踏上陆地,老泪纵横的荀藩立刻跌跌撞撞地迎上来,紧紧拉住勿尘的手:“贤婿啊,老夫可盼到你了,你受苦了!”
荀莞尔被人群推推嚷嚷地趋向前几步。后面的人上去了,她却踯躅不敢上前,在与勿尘相隔的三五步间距里挤满了荀藩和勿尘的学生。在人群晃动的间隙里看到的勿尘令人心疼。三个月的南下路程给他满身风尘。这还不算什么,他的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周身带着来自北国经年不化的刺骨寒气,那立体俊朗的眉目间凝着坚硬的冰凌,整个人如冰雕玉砌,又似玉山将倾。荀莞尔心中一恸,正好看到勿尘隔着人群朝她微笑。
勿尘已经看了那封信及那一叠厚厚的证据。他不谙官场之道,却不是缺心眼,王导的言行他想想便能明白前因后果——身为丞相权倾朝野的荀藩南下触动了既得者的利益。
勿尘不动声色地从荀藩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贤婿,府邸仆奴都为你准备好了,走走走,给你接风!”
“好,相国大人,全听您安排!”勿尘咬着后牙,尽量调整着表情。
……
山水盈盈,春风和煦,往来百姓熙熙攘攘。他终于来到了建康。这便是昔年师父和王濬大将军随武帝征伐收服的土地,那时这里还叫建邺,还没有为避彦旗的名讳而改名建康。
谁能想到,此处竟成了汉人最后的庇护之地。
没算好账的恶果是又得挨饿了。翊将军的队伍收留的汉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的队伍就靠三车粮食,要不了几天就连车轱辘都要吃掉了。
魏桓找到个猎户出生的难民老汉,叫上他一起在地上写写画画,讨论往后的路程。
“这几年胡人占了地,见到汉人就杀,汉人为了自保筑了坞堡,铜墙铁壁的把大家都圈住,能躲进去的都躲进去了。这一带到洛水方圆几百里得有二三十个坞堡吧!”老汉朝远处指指,“离得近的叫做杨柳坞,是个大坞堡,里面有好几千人。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有好几千人?那多我们几个也不算多吧!”魏桓道,“得找个人去看看坞主好不好说话!”魏桓想找个人商量接下来如何,结果看到抱剑闲坐一旁的沈玄和摊开背篓整理草药的司徒染,这两货心不在焉地等着投喂,毫不担心会被饿死。魏桓一边眉毛抖了一下,随即提起身边的铁剑道:“后面五人骑上马,跟我去走一趟!”
魏桓几人驰骋三十里,杨柳坞便在眼前。坞堡的形态大同小异,高墙坚壁密不透风,堡垒中人试图以此为拒将胡人和一切危险屏蔽在外,在这乱世中得以苟全。坞堡多各自为政,可魏桓没想到杨柳堡名字这么旭日和风的,却对同胞却这么不近情面。
魏桓低声下气地在城门下喊了十几声,央求坞主收留,救一群饿得眼冒金星的老弱妇孺。话音未落城楼上便落下冷箭,好在她撤退及时才没有大碍,只一人受了轻伤。
这一趟无功而返,然而一群人没吃的可不行。杨柳堡一行,魏桓顺道勘察了地形,那坞堡固若金汤,单凭她那百来人的兵力死光了都攻不破。也没有水道、采光、通风等薄弱的地方可以混进去。
魏桓看了看一群饿得走不动路的老老小小,狠狠心,另出一计。
还能怎么办?小小年纪,就得牺牲色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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