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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师兄

        当晚,刺史府上的重阳宴盛况空前。建康北伐的旗号很响亮,勿尘北上沿途所遇坞堡大多响应号召北上救主,北伐的队伍到谯城时绵绵延延数里,直到太阳落山才全部进了城。于是乎晚宴里不仅多了北伐特使中书省尚书将作监将作大匠段非大人,还有二三十个坞堡的堡主或军师。这还不算什么,重阳宴上不知怎的多出来许多盛装的女眷,门外挤满往内探头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知短短时间内段大人的名望是怎么在谯城里传开的。

        乱世里命若飞蓬,仰俯一世里人们对美的追求真是太直白了。

        师兄对此当然早已习以为常,魏桓怕他适应不良的是张霁……还有他爹。迷弟张霁自见到偶像后脑子一直处于搭错线状态,当面求字这般的丢脸事自不必说,晚宴的时候他捧着一把菊花非要坐在勿尘旁边,非要将黄灿灿的菊花摆满勿尘的食案,非要拿一把琴披头散发摇头晃脑献宝般地献曲一首,可惜选曲不当,奏的是刺客悲歌《广陵散》。

        而豫州大佬张谦不满段非风头如此强劲,过来敬一碗葡萄酒,措不及防一个提问就如一盆冷水迎面浇来:“晋王给北伐多少物资,多少兵力?段大人交个底,老夫也好全力配合啊!”

        北伐口号喊得响,其实晋王只给了两千兵力的物资,没出一个兵。江南给的支持更像儿戏,这些连魏桓都看出来了。

        ……

        魏桓一头冷汗,怕她师兄给这对父子一个赏赐给白痴的冷眼。心里暗暗祷祝,别给闹僵了,那俩货可是衣食父母呀。

        只见勿尘错愕一瞬,转而微睱双眼,脸上礼貌的笑容并未淡去:“时间仓促,江南以最快速度筹措了两千兵力的物资……其实只要晋王主导北伐,便是民心所向。我举着晋王给的北伐大旗一路过来,各地武装同仇敌忾,陆续加入北伐的也有万人。如今只要老将军与晋王同心同德,北上救主便是事成一半了!”

        魏桓这才放下心,想来这一路上勿尘将类似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他也不再是那个不谙俗务的冷面冰山,她父亲能放心将北伐大业给他扛旗当是思量过的。

        魏桓将袖袋里那封父亲让勿尘带给她的信拿出来,就着酒案上的灯光又看了一遍。父亲在信中说,不能同来,是到长江中游治水去了,还有另一个台面下的原因——晋王要他将长江水路的防御机关巡视一遍以此作为江南支持北伐的条件。

        ……

        “你说同样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怎么就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疯完一个段落的张霁凑到魏桓边上,拿起魏桓的酒壶直接喝起来,一边喝一边一瞬不瞬地看勿尘。

        魏桓将信收好,慢条斯理道:“你是想说除了眼睛鼻子,我师兄的手也好看,后颈的弧度也好看,就连不言不语垂下眼帘的神态也非常好看,对不对?”

        “是是是,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配得上先生!”

        魏桓眉毛一跳,没有女人?难道是男人吗?魏桓鄙视张霁。

        “你说先生那身宝石蓝的织锦正装,是建康时兴的样式吧,领口开得真好,那脖子的线条……”

        魏桓忍无可忍一指点在张霁脑门上,下一个动作作势要捏他臂关节。吃过大亏的张霁立刻地跳起来。

        二人动静大,勿尘向这边看过来,刚好看到魏桓扬起来的手臂上一截伤带——那是前两天征战时留下的皮外伤。

        段先生脸上温润的春水瞬间冻成冰,无辜的张霁就被冻僵了。

        勿尘的眼角本来生得微微下弯,这样的高鼻梁,弧度优美的眼廓,只要能有一点点笑容,就容易显得深情。可也是同一副眉目,表情淡漠时就如有千年冰川藏在眉峰,令人不寒而栗。魏桓觉得后者才是勿尘的真面目。那层冰短暂融化的瞬间是他靠这几年的修行努力维持的。稍有懈怠便都迅速冻回去了。

        有张霁这样的疯主人,重阳的晚宴大有通宵达旦之势。酒过半场,魏桓再去找人时,勿尘已经不见了。她一路问过去,找到了张谦给勿尘安排在刺史府的住处。

        一路奔波过来的勿尘并未休息,他拿着壶酒,坐在池塘侧的小亭里自斟自饮。

        弯月高悬,竹风飒飒,池塘里锦鲤游弋。勿尘已经解冠放开头发,他一袭月白深衣,肩上搭着那件宝石蓝的外衫,衫角和发梢在秋风里浮动……人却是静的,看着枝桠外的弯月,不知在想着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我记得你不怎么喝酒的!”

        魏桓走上去,坐到他边上。

        “我记得你不怎么吃肉的!……我本想明早再找你,你来了更好。”

        勿尘放下酒碗,撇一眼她手臂上的伤问道:“怎么回事?”

        “小问题,司徒染都处理妥当了!”

        师兄脸色就不好了,冷眼看她,一言不发。魏桓抹着冷汗道:“没事的,出战时我自己都很小心,而且有沈玄和司徒染在,你别担心!师兄,别告诉我爹啊,不然我跟你没完!”

        “云霓……”勿尘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在犹豫什么,片刻后说,“我听说你病了一段时日!”

        “一时间我爹和你全无音信,彦旗又……还好我没自暴自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每天骑马射箭,身体好得很……”

        说着说着,她竟然泪流满面,那么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没有流泪,为何这时候会哭?她差点忘记了,自己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勿尘用自己衣袖给她拭眼泪,低声道:“记住,不管怎么难,也要努力好好活着,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嗯,你怎么像我爹似的!”魏桓破涕为笑,可是眼泪还在止不住滚落,她一不做二不休,就着师兄那洁白柔软的衣袖不停擦拭。

        “不,我不像师父,师父心慈……荀蕃案师父不主张牵扯其党羽……那怎么行?烧粮仓,劫军粮的事情难道都是荀蕃亲手所为?我将证据在朝堂上昭然示众,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勿尘侧身看向池塘,面沉如水。这段话他说得平静,然而魏桓已经看到静水下的暗礁沟壑。月华在他鼻梁上落下一道明辉,立体的五官显得深邃幽暗。

        “劫军粮我知道,那烧粮仓是怎么回事?”

        “早在刘曜大军压境前,荀蕃已在暗地里将钱粮运往江南,进的全是他自家在江南的库房。师父去渭水抗敌时察觉有异,曾写信让彦旗暗访,就要水落石出时,荀蕃下了毒手。荀蕃南下的粮食里有部分是偷运长安主仓的,为销毁证据他命人将长安主仓一把火全烧了!”

        那便是长安饥饿的起源,魏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滔天烈焰毁掉了全部储粮,为此陪葬的有临近的整整一条街道,还有整个长安的希望。

        魏桓沉默了,她见过彦旗看到储粮付之一炬时绝望的泪,因此明白勿尘呈上证据时的心情。

        魏桓将酒碗斟满酒递给勿尘,勿尘没喝。于是她去勿尘屋里又拿出一只酒碗,给自己倒满,一干而尽。

        荀蕃和他的党羽,算是完了,可谁能救得回饿死在长安的百姓!

        “荀莞尔……如何了?”

        “如此世道,谁不在经历国破家亡呢?”

        “……”

        “那天她在我回府的必经之路等我,要我向晋王求情,留荀蕃一条命……”勿尘面朝池塘悠悠地说着,思绪也被拉回那一天……

        那也是个水边,秦淮河边上。那天下着小雨,荀莞尔应该是没下雨时就在此地的,她没带伞,立在桥头等他。雨水虽小,也将她淋湿透了。勿尘将自己的伞递给她,让她赶紧回去。

        “勿尘,求你留我爹一命,求你!”她没拿伞,顺势紧紧抓住勿尘的手,就如抓救命稻草,“就算是流放,流放千里好不好,给他个机会赎罪!”

        勿尘一言不发,他没什么好说的。来建康的短短几月里,他一有机会便搬出荀蕃为他准备的华美府邸,对荀莞尔避而不见。他与王导查实证据的每一个细节,就是为一击将荀蕃击倒,让他再无翻身可能……从踏上建康土地的那一刻起如今种种都是注定的。

        “勿尘勿尘,我们可是有婚约的,你就不能手下留情吗?”荀莞尔泣不成声。

        勿尘终于吐了两个字:“不能!”

        荀莞尔绝望了,跌跌撞撞地往栏杆靠过去,然后一个翻身,掉下了桥。事后勿尘回忆过,没明白荀莞尔是何时起意跳河的,事发突然,再来一次他也反应不及。

        “那你就去救她了?”魏桓问。

        “我不会浮水!”

        这便是勿尘的答案。

        魏桓被这答案惊到了。

        “她被人救起,之后就生了病。荀蕃被处死后,病更重了……”

        “……”

        “半月前建康送来的消息里……她已经病故了!”

        勿尘的语言平静,无悲无喜。

        魏桓赶紧将勿尘的衣袖拉平整送它乖乖地盖在主人手背上,那衣袖刚被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弄得皱皱巴巴。然后她在心里默默“赞”了勿尘一个“渣男”。估计从荀莞尔跳秦淮河的那一刻起,勿尘在建康的名声就是“薄幸之人”了。

        次日清晨,魏桓在宿醉的头疼中醒来。她只记得自己一口气将勿尘那一壶酒喝完了,还大言不惭地对勿尘说自己从来没醉过。之后怎么回的官舍却是完全不知了。

        她揉揉太阳穴,侧眼发现床头有一碗尚有余温的醒酒汤,想来是大司徒炮制的,她冒着被毒死的危险喝掉了,这次竟然……有点甜。

        魏桓将自己收拾清楚一路小跑去找勿尘。勿尘那里屋门大开,主人在书案后一边看书一边说话,书案前,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两个人——道长沈玄和……大夫司徒染?

        “……你当贴身守护云霓,沙场之上切莫让她孤身一人,云霓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沈玄老老实实听勿尘训话,这应该是训话里的最后一句了。

        勿尘转而面向司徒染,问道:“我只叫了沈玄,司徒姑娘与沈玄同来,不知有何事?”

        司徒染一反平时魂不守舍的迷糊样子,眼睛亮亮的,将自己写的书递到勿尘面前请先生指点。

        魏桓顿时就怒了,这是她的师兄,凭什么人人都来蹭一蹭?

        “大司徒,我师兄没学过医,你这啥意思?踢馆吗?”魏桓走进去,坐在司徒染身边。

        司徒染不服了:“段大人是将作大匠,全天下的手艺人都可叫大人一声先生。”

        这理由听起来怪怪的,将作大匠算手艺人?医生算手艺人?

        魏桓正想说道两句。勿尘开口了:“段非的确不学医,医书也没看过几本,粗略看了姑娘所书,为姑娘专研精神所感,若能将病例佐证多加些进去,每一病症如何诊治一步一步写清楚,我想这便是本不可多得的好医书了!可否将此书留在我这几日,非也好认真拜读!”

        司徒染得专家首肯,激动得起身给勿尘深深鞠了个躬。

        待那二人被打发走,魏桓对她师兄说:“你对她倒是很不错!”

        “对专业人士自是不同!”勿尘回答。

        魏桓看着他的脸愣神,要不是他长得那么好看,遮盖了一切,那时常流露出来的神态跟司徒染还有点像——经常有一两个魂魄不在位,也不知该说是走神还是呆。

        “想什么呢!昨天干嘛喝那么多,以后不许喝酒了!”

        “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爹!……师兄,走走,跟我一起找张谦去!”

        魏桓围着勿尘吵吵闹闹,二人一起找张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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