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对峙
夜很黑,狂风穿梭在峡谷里发出轰轰风啸。司徒染被惊醒,她朝山谷下探头,漆黑的山谷下有什么在晃动,呼啸的风声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司徒染揉揉眼,浓重的夜幕掩藏着的是一支数量惊人的军队,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不时浮出夜幕的旌旗越来越多,偶尔能看见旌旗上醒目的“石”字。
谯城
城门打开,刘立率队首先出城门。勿尘将魏桓安置在马车上,转身过来,去追前面的刘立。
“你们自去颍川,我带魏桓回建康!”
“大人你可想好了!”刘立也没下马,从高处俯看勿尘,“石勒大军已进入豫州腹地,我们在颍川截住他或可保住谯城。翊将军伤势严重,不如留在谯城养伤。”
“谯城还有残余的胡人,你要将士兵全部带走,他们必然作乱!魏桓人事不省,在谯城怎么自保?”勿尘显然不认同刘立,他们不能留在谯城,当然以魏桓如今的状况,她也没法带兵去往颍川。
正在这时,信使到来,刘立抢过信看了看:“刘琨被段匹磾杀了!”他将信报递给勿尘,扬鞭疾驰而出。
勿尘看着信报一阵头疼,刘琨被杀,意味着他们这些人便是江北最后的汉人武装了。他再将魏桓带走,或许汉人在江北便再无立足之地。
可是,他不能将她留下,不能让她送死。
从豫州南下去往建康又谈何容易?
一路上魏桓迷迷糊糊,有一次稍清醒的时候马车正在疾驰冲过一小队胡兵;还有一次是在野外扎营,佩娘急冲冲地喊快躲起来,然后一队看不清胡人的骑兵从十步开外疾驰而去。
这一次倒算是太平,没有打杀,只是电闪雷鸣,单薄的马车在风雨里飘摇。魏桓醒了,在勿尘怀里。勿尘还沉沉睡着,鼻息均匀,即便睡着也将她搂得稳稳的,暖暖的体温和强健的心跳一起从他的薄衫里传过来。魏桓浑身疼,她竭尽所能只稍稍挪动了一下向勿尘怀里靠过去,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
待到清晨,一觉醒来风雨过去,神清气爽。
还是魏桓先醒过来,她几乎动不了,稍能自由活动的左手伸起来,想去拉边上的外衫给勿尘盖上。正在这时,佩娘拉开车门高兴地喊:“司徒染来了……啊?将军你在干什么,别欺负先生……”
勿尘还在熟睡,魏桓挤在他怀里,一只手臂环着他的脖子,佩娘眼中的场面的确暧昧。但是,为何会是她魏桓这个半身不遂的伤员在欺负人?凭什么是她?
勿尘醒过来了,佩娘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伸手试试魏桓的额头,放心道:“好一些了,你饿吗?想吃东西吗?……昨夜打雷怕你害怕,陪陪你!”
谁怕打雷?她魏桓会怕打雷?
魏桓没有他那么淡定,赶紧拉上自己衣襟,满脸通红。
“怎么?不是退烧了吗?”
勿尘又伸手要去试她额头的温度。魏桓忍无可忍了,侧过脸去道:“司徒染回来了,叫她来帮我看吧!”
离大战苌虹已过去十日,这是魏桓最清醒的一次,勿尘将她抱到车外透气,这时她才看清,原来他们的队伍不止佩娘、沈玄、以及从谯城带出的三十护卫,还有上百流民。
“都是出谯城以后遇到的,也没问我们去哪里,一路跟着。”勿尘将魏桓抱到树下,慢慢将她放下,让她靠着树干坐好,问,“伤口疼吗?”
佩娘将司徒染带过来了,看着二人吃吃的笑,魏桓横扫她一眼道:“笑什么,今天练箭了吗?”
司徒染回来,勿尘松了口气,魏桓的性命当是保住了。接下来,他得想办法将这一群人带过长江,带回建康。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过来,被路上的石块绊了一跤,险些摔到魏桓的伤腿上。勿尘连忙过去抱起小孩,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姑娘跑过来赶忙赔礼说,弟弟过来找好吃的,不是有意冲撞。
“小姑娘,我见过你,你不是在杨柳堡吗?”勿尘问。
“翊将军出征谯城不久杨柳堡就被胡人围了,我们逃出来,要去谯城投奔翊将军,走到半路听说将军出了谯城……我运气好,最后还是遇上了将军!”
那真是运气好啊,勿尘晚几日从杨柳堡出来,那时候杨柳堡的百姓不下两千。辗转流连,如今聚到这里的不过百来人,而这百来人是一路上陆续跟上来的,真正从杨柳堡出来的不知有没有十人。
至于小姑娘的父母亲人……勿尘不敢再问了。
“照顾好你弟弟!”勿尘将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交给小姑娘,那小姑娘抱过小屁孩道:“多谢先生,请先生给弟弟起个名字吧!昨天在路边捡的,我也不知道他名字。”
魏桓就在一边,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司徒染一边查看她的伤势,一边说着她在蓟城及回来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魏桓率先锋军离开蓟城时,司徒染便跟着刘琨,刘琨被段匹磾处死时,她就在现场。
“你也见到张霁了?”
“就是他告诉我你在谯城。张霁三日前与我分别,说是去沿途的坞堡调集兵力。”
魏桓沉默了片刻,伤口已经不算疼了,然而她头疼得厉害。苌虹那一刀下来,我觉得自己得没命了,可以解脱了。病入膏肓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觉得去往黄泉也不是坏事,那边也有亲人,彦旗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下来,师兄摸着小男孩的头顶温柔地笑了,道:“就叫长生吧!弟弟,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长生’!”
……
“师兄,你想带我过江护我周全,谢谢你!可是我还不能去江南!我这一走,中原还有那么多汉人,他们何以为家!”
魏桓微暇双眼,阳光太盛,她有点不适应。片刻后,她大声喊了一声:“师兄!”
勿尘转过头来看她,眼角微微弯着,他悲痛应该也减轻些了,乱世如斯,哪能给他们那么多时间照顾自己的心绪呢?
“师兄,我们去颍川吧!”
勿尘一怔,那是要去与石勒正面对抗。
“我要守住豫州!”魏桓笑道。
张霁前来汇合,于是魏桓拿豫州刺史兵符调集兵力前往颍川。半年前她留在豫州并州各坞堡里的兵力也将陆续前往颍川,这是真正的大军对垒。
十五日后,石勒收到檄文:他将遭遇中原所有汉人武装的正面对抗,汉人就算死,也要用尸山挡住他南下的路。
石勒蹬上高地,将檄文揉成一团扔了。这不是魏桓写的,她的字他是认得的,这也不是勿尘写的,他写不来这么言辞激烈的官样文章。不过那样的情绪倒像是魏桓的,这姑娘要拼命起来,没什么能挡得住。
晋军已经整整齐齐列阵,目之所及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他到中原来遇到的最大规模的抵抗。
“魏桓能调动这么多兵力?”石勒问他的汉人军师。
军师张宾凑上来,回答:“张谦死前将兵符留给魏桓,这老狐狸一直藏着掖着,他到底有多少兵,我们并不清楚……”张宾眺望远方,捋捋胡子叹道,“这下倒是可以看清楚了,光是山前扎营的大约五万,再远一点还有士兵陆续而来……大概到明日天亮就能知道对手大致兵力了。”
“军师怎么看?”
“平阳刚来的消息,刘曜救过来了,如今刘曜刘桀都与我们为敌,如若我们尽数兵力折损在豫州,恐怕……”
“军师,你怕死吗?”
“什么?”张宾被主帅的突然一问给弄懵了。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不怕。但魏桓此刻何止不怕?简直要主动求死一般!”石勒叹道,“算了,何必呢!”
天渐渐黑了,晋军的营地慢慢沉寂在黑暗中,零星的火光与天边的星空接在一起,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
已是二更天,晋王的议事堂上灯火通明。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地翘首期盼着江北的战况进展。信使接二连三的送来前线战报,石勒大军破并州,虎视豫州,江北最后阵地危在旦夕。如若连豫州全境也沦陷,那……江南危矣。
好在,魏桓以一己之力将石勒大军挡在颍川。最新的战报里,两军对峙,任何一方都还未发难动手。
“众卿,夜色已深,都归吧!”晋王起身,“颍川距建康千里之遥,送来的战报也是前两天发生的事了,大晋国运已押在魏将军刀锋,且已有定数。诸位不必在此地焦心。”
焦心也是无用的,司马睿和江南士族能做的最多是让王敦将兵力堵在长江岸,凭借天堑截住石勒大军……
兵祸那么快就要蔓延到江南吗?
一群人抱团焦虑,焦虑就会成倍增加,司马睿拂袖离开议事堂,留得不甘心的群臣在原地唉声叹气。
室外,正是星河璀璨,司马睿独自走出回廊。朝堂远远的,里面的喧闹已经听不清,就如另外的世界。只有浩瀚星河是真的,宇宙洪荒里人多飘渺,世道多飘渺。
不远处,议事堂里的百官没有散去的迹象,台城之外整个建康城内依然灯火通明。一波又一波的军队集结到城门。这几日朱雀门一直开着,城门内外挤满披坚执锐的士兵。百姓离得远远的。
战场虽远,建康已经剑拔弩张。
这只是江南集结兵力的很小一部分,建康外的东府城一早便集结了三万兵力,再远一些,扬州荆州的大军也已准备妥当,只等一声军令便可开拔奔赴长江岸。
王导急急忙忙从议事堂里跑出来,他步履不稳,一路坦途都险些摔倒。
“殿下,殿下,魏将军集结大军拦在颍川,将石勒挡住了。”王导大声喊。
随着他这一声喊,起风了,风很大,呼啦啦地刮过。司马睿如梦中惊醒,待王导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扶了王导一把,道:“你说什么?”
“刚来的战报,八百里加急……”
“她怎么挡得住石勒?”
“说是有十五万大军在颍川铸成血肉长城!”
“十五万?她怎么能调集这么多兵力?”
“……”
两日之前。
魏桓勉强能坐上马,那还得是勿尘在她身后扶着她。于是手脚都绑着甲板的翊将军在北伐特使的“陪同”下策马翻越残垣断壁。
两军对垒,如同两只沉默的巨兽对峙,天地间狂风大作,杀气连云。
“能调集的兵力都来赶了,你留在各处坞堡的两万兵力也到了,除此之外这十几万人里大多是普通百姓和流民,男女老幼都有,如今的世道只要能有口吃的,赴汤蹈火又何妨!”勿尘道。
“可是战斗力不行,真要打起来……”
魏桓摇摇头,她也不指望这些能瞒过石勒,图穷匕首见,如今已经是在□□裸的肉搏了。
对面的军队似有异动,传令兵策马奔驰在方阵之间。晋军这边,前方哨位将讯息往后传,魏桓远远看到哨兵们下楼,她原本紧紧捏住勿尘前臂的手终于放松了。
“师兄,帮我回信给父亲吧,就说豫州安好,百废待兴,我暂时去不了江南。”
建武二年(318年)四月,晋军与胡军大军对峙于颍川三日,以胡军撤离告终。
当月,晋帝司马邺遇害的消息传到江南。国丧之后晋王司马睿昭告天下即位晋帝,改元太兴。次月,身处建康台城的晋帝司马睿下诏,封魏桓为豫州刺史,都督豫、并二州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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