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太平时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年关。
这个年过得好,建康送来的东西一车接一车,全是皇帝给翊将军的赏赐及给豫州军民的慰问。
魏桓看着被塞满的粮仓,吃着白生生香喷喷的稻米饭,感动于皇帝的赏赐之余,开始担心自己拿得太多,江南百姓会不会饿肚子了。
“将军不必忧心,我刚跟押运的支度官聊过,江南鱼米之乡,富足远非我等想象。”佩娘出身长安官宦人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她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八九不离十。
魏桓感喟:“丰衣足食,太平盛世不外乎如此,我们豫州何时能如此呢!”
魏桓连吃三碗米饭,饭饱之后,她走上书房二楼,提笔给父亲写信。
“江南物产富足山水优美,心生向往。可我驻守豫州无召不敢妄动。如今豫州至建康水陆通畅,父亲何不游山玩水一路北行,来谯城看女儿?”
长安一别,已经天翻地覆一回,她真是想父亲了。
可奇怪得很,战乱之时,父亲的信一封接一封,可如今战事稍缓,父亲却三四个月没来信了。
魏桓曾担心写信去问勿尘,回信里说魏宁还在荆州巡堤,托人带了礼物要转赠魏桓,正是忙的时候,一切安好,勿念。
看来江南真是个忙碌的地方,除了魏宁,勿尘也是忙到废寝忘食,就连回信也是林昆代劳的。
年关一过魏桓整理行装准备带上沈玄去一趟荆州,身为封疆大将,她不该擅自离开豫州。可她忍不住还是想去看看父亲。
又是一次悄无声息的潜行,然而两人刚到渡口还未过江,便被一路追过来的林昆截住了。
“求将军救救老师!……你再不出手,你师兄就完蛋了!”
林昆在岸边疾呼,疾风里就听得这么几个字。魏桓身上一寒,摇摇头,这鬼天气,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起了阴风,看来也不合适渡江。
船工将船行回岸边。林昆跑上来接魏桓,看来他的伤腿又好了些,行走自如了,就是跑不快,还有些跛。
“你怎么了?为何会在此处?这是从哪里过来的?”魏桓劈头盖脸一通问,却见林昆愁容满面,简直要哭了。
“将军,我从建康出来一路北行去谯城找您,您却到这里来了,我一通追赶好不容易才将您追上!”
“我让你随师兄回建康,是要护他周全的,你冒冒失失地回来作甚,有什么不能信里说吗?”
“写信发不出,”林昆摇摇头,“还是当面说,真的,不然您肯定不会相信!”
接下来林昆说的事情魏桓是一件也不信,尽管他就在她对面,指天为誓。
他说,勿尘回建康后整日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虚度光阴,中书省的事务问也没问过,将作监去也没去过,从前夜以继日画图写字的就像是别人,他连笔都不拿了。秦淮河畔的勾栏院倒是常去,与好些姑娘打得火热。
“什么白莺、烟烟、小柳、如花……我都数不上来,老师将家当尽数散在秦淮河边了。更有纨绔公子找上老师游山玩水,清谈放歌,他也都去。有一次王敦将军设宴,老师晨昏不清,两日后才半醉半醒回来……”
“……”魏桓无言,一脸戏谑笑看林昆。她其实心里在喊,是你有病编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不不不,是我有病,听你胡诌那么久……
“将军,去了建康我才知道老老老师在建康的名声可差了……听说去年还有位姑娘为他跳河了!”
林昆痛心疾首,他肯定是后悔拜段非为师了。
“就这么放荡混账的人,就没啥报应?”魏桓气笑了,一时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
林昆还在摇头:“谁说不是呢!上个月老师就病倒了。那天老师一早出门,夜里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本来我都是在门房等老师的,但那天雪下得大,我以为他回不来就先歇息了。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我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在后院的杏树边,手里撑着把伞,是给那株木头撑的,自己肩上的雪有两寸厚了。就这样,老师病倒了,也消停了,酒不喝了,连话也不说了。”
江边风很大,魏桓脑袋嗡嗡嗡地响,她看看林昆又看看蹲在甲板上等待风停的船工:“那还是先去建康吧!”
清溪的河面早已冰消雪融,春风十里,建康春意料峭。司马睿已经荣登大宝,但在台城的宫殿还是晋王时期的制式,听政的大殿最近一次大修还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东吴时期。
司马睿没想到自己连环亲笔信催回来的将作大匠形同废人,还是个美型废人。王家的人倒是乐见其成,王导没再小心翼翼试探司马睿对段非的态度,王导那位从兄——爱美人的王敦更是频献殷勤。
司马睿不得不亲自造访,他与王家之间,需要这么个人物回转,更何况,他还是封疆大将魏桓的师兄。
步下马车,站在勿尘住处门口,皇帝司马睿就开始怀疑人生了,他记得自己赠给勿尘的是个占了半条街的大宅院,此刻面前的却是个普通小户的小院,院门只有两肩宽,门上挂的灯笼写着“魏府”两个字。
门也没关,荒唐度日的段尚书闲坐在小院的一角走神,除此以外没有他人了。
皇帝进门来,就算可以低调,侍卫宫人一通布置,动静也十分大,勿尘被惊醒了,赶紧整整衣襟,随手找了根丝绦将散发束上。
勿尘长得是真好,从他一身简单的布衣看,这人是不注重自己外形的,更何况他神态疲惫眉目间透着憔悴,纵使如此也掩盖不住周身光华。
司马睿心思回转:勿尘虽然在建康风评不佳,姑娘们仍然对他趋之若鹜。他那师妹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得抓紧时间了。
司马睿抬手示意勿尘不必多礼,然后坐到勿尘对面。魏府里只有病怏怏的勿尘一个人,一口热茶都没有,宫人们自动自发的为主子张罗吃喝去了。
“听闻卿病了,甚是担忧。朕给卿带了御医过来,不过看卿气色尚好,病应该也无大碍了吧!”
“多谢陛下关心,就是风寒,臣多少通些医理,无碍的。”勿尘垂着眉回避着司马睿的关注,可他神情涣散的样子不用关注也一目了然。
“卿是不是休息不好?”
“没法合上眼睛。”
没法合上眼睛,没法使自己平静。那些饱含血泪的东西对于魏桓是刀斧伤,对于他是慢性毒药。魏桓挺过去了,伤便好转了,而他中的毒却在慢慢发作刻骨噬心。
“我知道那种没法合上眼的滋味,漫漫长夜自己深陷其中,阳光下美好的事物都是虚幻,黑暗却是无边的,所过的每一刻都在煎熬。”
勿尘无言,还是垂着眼。司马睿继续说:“世人皆道段勿尘荒唐,可我知道你放不开先帝之事。你们兄弟情深,难免伤心,这都是人之常情。勿尘不妨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
勿尘心口绞痛了一阵,神思突然就恍惚了。平阳城外的墓地在眼前晃,他又似乎看到了彦旗的笑脸。
司马睿是彦旗的堂兄,他们多少有一些神似。同样是温润如玉的,说起话来令人如沐春风。
“我……臣常常觉得人生不过一场徒劳无功!”
“是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司马睿站起来,仰头看向墙外的长空,“这次北伐没有救回先帝,可你并非无功而返,勿尘至少保全了魏将军,至少给豫州汉人一个安居之所。”
勿尘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司马睿却捕捉到了。提到魏桓他果然神情缓和许多,司马睿想,他猜得没错,勿尘对他的师妹一定是有些什么的,或许勿尘自己并未明了。
果然,勿尘主动送人头了:“陛下想问云霓近况,我差人去让她给您写信述职如何?”
“不不不,请魏将军述职,那就成了公事。魏将军治军有方,如今江北安好,正常的公文往来都有,我不好唐突再要求一次……不如,你再与我说说云霓是怎样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好?”
“云霓啊……我也说不清她是怎样的,不过街头巷尾那些血魔将军凶神恶煞能退恶鬼的传言陛下大可不信。云霓脾气挺好,通情达理,能克制,比我要好。至于喜好……不外乎好吃好玩,容易满足……”
是谁说勿尘几乎不说话了?说起魏桓,可以滔滔不绝。司马睿也注意到,勿尘唯独没有说魏桓的外貌,可能自身外型得天独厚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吧。司马睿也不过就是点到为止,而且他也认为足够了。
“勿尘,你师妹若是知道你这样子怕会不高兴!休养好了就去将作监看看吧,你的学生都在等着你。”
“可是……”
“放不下的就先收着……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宫人从马车上卸下一块牌匾,司马睿起身,将牌匾上遮盖着的锦缎打开。“太极殿”三个字跃然眼前。那是魏宁在彦旗登基前为长安未央宫议政大殿题的字。
恍如隔世。
勿尘眼眶一热,司马睿恰到好处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长安已被胡人盘踞,这块牌匾来路定然波折,司马睿并未说这些,而是道:“台城议政大殿还等着你提字。打起精神来,别辱没了你的师门!”
勿尘一时无言。
每次见司马睿都令人心情舒畅的,就如此次,他知道司马睿是专程过来开解他的,跟他说他不高兴的事,高兴的事。唯独一样司马睿没想到,他不去中书省,不去将作监,不画图、不写字,不是因为心情颓然,是因为他右手握不住笔了;握不住笔也不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唯有思路枯竭,陷入死路,才是他这种人的灭顶之灾。
他试着去过那些人钟爱的销金断玉放浪形骸的日子,他试了许多次,可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从蹉跎岁月中找到乐趣,并乐此不疲。
到了傍晚天色渐暗,司马睿动身离开。他对自己这半天的成果很满意,他已确信,最多三日后,他便能在早朝上见到勿尘。
临行前他终于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话:“我继位半年并未立后,卿身为云霓兄长,觉得我将云霓收入后宫可好?先做个三品婕妤,诸事顺利一年后便可封后!”
“……”
勿尘已经完全愣住了,成了石头人。司马睿等不到勿尘的答复,登上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留下勿尘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间。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长期的失眠令他脑子不清楚,他似乎没听懂司马睿的最后一句话。皇帝有必要问他这些吗?他有什么权利替云霓做主?再说了他哪里是云霓的兄长,他只是她的师兄!
之后,勿尘将牌匾收在书房的一角,魏桓送来的两封信也放到牌匾下,用布将它盖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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