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旧物
当日傍晚,魏桓将传国玺奉于王导面前。传国玺出于和氏璧,正面为李斯所写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说这枚传国玺入水能定风波。世人都道拿着它才是华夏正统的主人。
古往今来,帝王们当然想要它,就连匈奴皇帝都想要它。
这天黄昏,无云无风,长空一派鎏金深紫空荡荡的竟然真有风平浪静的样子。
魏桓说要将传国玺交给王导便匆匆离去。半个时辰后再次踏入正堂时,她身着铠甲,身后颀长黑肤的道长双手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锦盒。
王导直起身来,打量着这个锦盒……再由此向上打量到那个面目不善的据说叫做沈玄的道士。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个道士捧着锦盒的样子说不出的奇怪。
关于沈玄的传说早在建康朝野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他是万里挑一的猛士,护佑翊将军出长安、战苌虹,百战沙场从未负伤。这几年的出生入死,魏桓得了个血魔的诨名,但实际上沈玄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撒盐的魔物。
可是……
王导见过沈玄两次,两次都是他手捧传国玺之时,每一次都觉得他神情涣散,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魏桓皱了皱眉,循着王导的眼光看了一眼传国玺又看了一眼沈玄,压低声音道:“道长,身体不适吗?把东西给我吧!”
魏桓说完接过锦盒,在手上垫了垫,嘴角一扬,将锦盒交给王导。
“王相,桓受先帝之托护送传国玺出长安,我已完成先帝嘱托,如今便将它交给您了,请将传国玺安全送往建康皇帝陛下手中!”
王导打开锦盒,将传国玺拿出来仔细端详。他身后建康来的官员们在碧玉出匣的光辉中一片惊呼。
魏桓看到玉玺翻过来时那几个篆文的刻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恐怕就是皇帝们美好的梦想吧!
建康的官员们内心的激荡一下子难于平静,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正堂。魏桓却是不想再看传国玺这个磨人的东西。还好,今天她心情愉悦,走出这正堂,还有勿尘在等着她。
勿尘说是在等她,其实回房后就一直没出来。他还是住在魏桓所住那栋小楼的二层,刚刚安顿好便铺开了笔墨纸砚写写算算。
魏桓上楼时这个不大的房间挤满了人。勿尘的五六个学生围着一处建筑图唧唧歪歪吵个不停。而段先生坐在窗口的书案前写着什么,对能揭房顶的吵闹声置若罔闻。
满心欢喜赶回来与师兄独处的魏将军顿时就不悦了,神色一个没收住,不由得露出了杀气。没任何征兆的,学生们突然就收了声。林昆从里面跑出来,忙赔笑道:“将军,您来了!”
“嗯!”
“将军,您坐!”
“……”
“将军,要喝杯水吗?”
“……”
“不喝呀,那您坐,有什么需要您说一声!”
可是……这群人竟然不识趣地赖着不走,要她发飙吗?
这时,勿尘放下笔,挥挥手道:“你们都回去吧,说了不能叫椒房殿,你们还有什么好吵的,等我想想如何命名,明天你们再过来!”
原来吵的是这个!
魏桓目送这群不识时务的学生悻悻离去,然后凑到勿尘案前,想看看他是怎么给建康宫殿拟名的。谁知他动笔写着的却不是关于建康的东西,而是……什么风沙什么黄土的……像是写着北方的沙尘。
左手持笔的勿尘头也没抬,伸出右手来拉了一把魏桓,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你,这是……黄沙吹到建康了?”
“我一路过来听闻今年北方沙尘较前几年更盛,塞外黄土弥天,石勒那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你写信给他?”
“不是信,是治沙方略,一点想法而已!去年在平阳见过沙尘肆掠,后来想了许多,这几天有时间整理出来给石勒。”
说完,勿尘放下笔,伸手去拿封蜡。左手一直在忙,右手却一直放在魏桓手背上,自然而然的,仿佛这便是它本来就该在的地方。
勿尘所作所为就是这么的自然而然,仿佛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就如春来花开,秋去雁归。就如从前将她视作亲如手足的师妹,如今……魏桓好奇心突然上来,很想探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桓翻过手来握住他的手,便有笑容飞上勿尘的眼梢。他侧过头来,看着魏桓道:“我再向皇帝陛下请个命,长期留在谯城,不知道陛下准不准?”
可能够呛!
“对了,你此次过来是请了什么命?王导拿到传国玺,已经使命完成,过几天就该返程了。你也要跟着回去吗?”
“我不急,谯城有前汉留下的古建筑,我来看看,要测量完成才能回建康,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魏桓哂笑,师兄什么时候变得狡猾了。谯城里一草一木她皆了然于胸,前汉留下的就几处民居小院,这个刺史府便算是最大的一处了,西园几处据说是西汉时就有的房舍,因为宽敞座向好,已经被张霁弄成佛堂了。细想起来这些地方除了年代久远,没什么特别之处。要考察什么将作监随便来两人便可,不值当将作大匠不远千里亲临……这,不就明明是来看她的嘛!
见文章的落款已成勿尘搁笔,魏桓就要起身,却被勿尘一施力揽入怀中。这力道没掌握好,魏桓跌进勿尘怀里,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魏将军突然就起了战意,顺势借了个力,将对方扑倒。同一天里,段大人被两次仰面倒在地。
书案上的笔和书稀里哗啦地掉下来,魏桓与勿尘是鼻尖碰着鼻尖的距离,她伏在勿尘身上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勿尘也无动于衷,脸倒是罕见地红了,红到耳根。
明明每次都是他先动手的,怎么到后面都像是被动的那一个。
“那个……云霓,你一身盔甲很重!”不仅重而且坚硬,硌得他胸口疼。
今日,魏桓甲胄加身,一身武将正装与王相交接传国玺,事毕,甲胄未除便兴冲冲来找勿尘……真是不太方便。
魏桓呵呵两声直起身,压了压心跳,道:”我看你带了学生,带了营造建康新城的使命,终没有长久留在谯城的打算,那我们以后……”
“我还没想那么多,首先得我们想在一起,后面的事情总有办法!”
勿尘起身来整了整衣冠,然而刚才魏桓动作太猛,他的头冠已经掉了,发簪也松了。他干脆取下发簪,从衣带上随手抽了根丝绦将垂至腰间的发尾扎好。
仔细想来,勿尘应该是不爱束发戴冠的,小时候魏桓就经常见他长发垂腰的样子。这与她爹截然不同,魏宁骨子里有读书人的做派,信奉君子正衣冠。这么想来魏宁虽为师为父,却从来不苛求自己女儿和徒弟。
勿尘取了衣带做发带,这下倒好,长发松散,衣衫松散。好在,长得好的人怎样都好看,就如勿尘此刻,顺直的长发顺着肩膀滑到后背,给后颈与肩背一个完美的弧形,而另一侧,侧脸正在窗口微明的月光和桌案晃动的火光里明明灭灭,时而是鼻梁上冰凉皎洁的月色,时而是眸子里热烈的火光。
师兄真好看!
魏桓趴在书案上,默默看勿尘收书,收纸镇,将那篇刚才写好的文章折叠好封上火漆。她觉得自己能这样看他一辈子,这样的时光真美好!
“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勿尘将信放好,拿出一卷图纸,仔仔细细地摊开。他又要开始新工作了。
“勿尘,“魏桓笑着提点,”我就住在楼下!”
“嗯!”
“我不急着休息!”
“……”
她这木头师兄,在建康风月地醉生梦死的,就没有学到点有用的本事吗?
哎……
魏桓无奈,起身拉上勿尘道:“师兄陪我去外面走走,跟你说说这段时日的见闻!”
小楼外二三十步有个池塘,围着池塘有一道长长的回廊。时值月望,池塘里月色在荷叶间流淌,回廊外树荫婆娑。这一路上月色美好,翠竹清香,魏桓与勿尘并肩走在回廊,好不惬意。
“我还是想着你别走了。想来建康那边也不会太为难,可能要我爹去斡旋……”话说到一半,魏桓觉得自己没良心了,自己倒是开心省事了,那不就是在为难她爹吗?
勿尘摇摇头,道:“你我荆州一别后,我也未见到师父。我们的事情……司马睿那边我还得当面去跟他说清楚!”
“等等,你是说我爹不知道你来找我?是吧!”
勿尘点头,这徒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肖想小师妹竟然还瞒着师父。
“好吧!”魏桓无奈,“我来告诉我爹,等会儿回去就写信!那你着急啥,这段时间写封信给我爹的时间都没有吗?等我爹首肯了,你再来谯城岂不妥当?”
“不着急不行,建康宫真想将皇后殿定名椒房了,还有……你在这边也不安生吧,我白天过来时,见到一帮子美貌少年在刺史府进进出出……”
“什么!!”
魏桓诧异,勿尘停下脚步,侧过脸来看魏桓。
魏桓简简单单的挽着发,一身戎装,不施粉黛。温润暧昧的月色落在她身上竟然映衬出一种坦坦荡荡的英雄气来。
百战沙场淬炼出的气场能令人闻风丧胆,但魏桓位高权重又青春正盛,周围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便是块香馍馍。更何况,从小师父就常说,云霓长相捡了父母的优点。如今,这位十八岁的姑娘,凤目星眸,月光下半透明的脸颊似春水一般,周身充满生命力……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你说什么,什么美少年?”魏桓还在纠结,今天回来她脑子里除了传国玺就是勿尘,其他的一概不知不闻。
勿尘笑了,将手放在她侧脸……
“张霁弄来的?这个家伙,如今是好男色了吗?”魏桓惊魂未定,一派乱想。
勿尘便捧着她的脸亲她……
……
月色正好,微风正好,初夏的浅草翠竹正好。勿尘的吻有雨后空山的清新,魏桓闭上眼睛,脑子嗡嗡作响。
她终于不作妖了。
……勿尘将她环在怀中,他们的高度差令她的脸刚好贴在他胸口,刚好听到他急促剧烈的心跳声。
这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吧,自然而然的喜欢着,自然而然的心跳着。
“勿尘……”
“嗯……”
“我爹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嗯。”
“司马睿那边我觉得也不用愁,天高皇帝远!”
“嗯!”
“不过……”
“都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的血魔将军为难?”
“我可不一定会生孩子!”
“!”
勿尘脑子还在空白中,没跟上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暗器的声音先还是魏桓的动作先,二人的温情一刻在又一次刺杀活动中结束了。
战斗值爆棚的魏将军被“文弱”的师兄本能地护在臂弯里,她放开紧握短刀的手,看着屋顶上追击出去的护卫们,皱了皱眉,然后顺势“柔弱”地伏在勿尘胸口。
为免惊扰建康使团,魏桓在刺客逃跑后并未要求彻查整个府邸,待她忙到半夜回房时,问了一句身旁的佩娘:
“这几天府里有客人?说是……什么……美貌少年!”魏桓说出来都觉得别扭。
“有,一直在等您。两天前来的,我先给他们安排去了驿馆住,可是他们总到刺史府来求见,在门口一站就是一天。”佩娘道,“今天一直没机会跟您说。”
“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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