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异族
江北战事稍歇,江南却沸反盈天。
今日并无大朝会,王导却一样早早进了宫城。他并非是最早进宫的,宫门蒲一开启,将作监的官吏便潮涌似的扑进宫门,这些人大多手持账册和图纸,这是去找大将作释疑和定夺的。
自段非那日进宫未归,将作监找他便是找疯了。初时皇帝不许他见人,后来还是顾忌新城和宫殿的营造压力,每日开了两个时辰给将作监的官员们见一见自己的大将作。只是现场有禁卫管束,每一句话都有记录备查。其实段非一天见不了几个人,可将作监的官员们似乎人人都有满腹疑惑非要进宫来,好像就算见不着段大人,只要离得近些也好,脑子就能变灵光些。
这天,大雪飞扬,厚厚的积雪压在宫城陈旧的飞檐上,令人生怕皇帝陛下头顶大殿的旧屋檐要给压塌了。
建康和宫城还离不开段大人。
王导叹了口气,随着将作监的官员们进了宫门。这时,他发现前面的人身形有些异样。年轻的小吏瘦瘦长长的,走路有点飘,这背影还很熟悉。他加快两步上去,挡在那人前面。
女扮男装的王音低着头混在一群年轻官吏里,被突然挡住了去路,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自家叔伯一张黑脸。
“胡闹什么,快回去!”
“三叔……”王音一声三叔后,继续埋头往前走。
王导一挪步,正正挡住她。
“三叔,我就是给段大人送点吃的……”王音将手中食盒提了提,可怜巴巴的看一眼这位平时疼她的三叔。
王敦家里男儿六个,就这一个女娃,家里父兄对她皆是捧着宠着。王导没能跳出王家男丁的圈,自然也是见不得小姑娘这种眼神。
王导责备的话也不想说了,抢过王音手上的食盒塞给旁边路过的将作监小吏:“拿给你们大将作!”接着又对王音说,“快回去,别惹事!”
哎,这些年轻人怎么想的,一点儿女私情的小事怎么就能忘了自己是谁呢?王音从小乖巧懂事,此时父兄皆在荆州,而她竟然还留在建康,竟然还乔装进宫……简直如被猪油蒙了心一般。
王导摇摇头,此刻的宫墙之内,何止王音一人被猪油蒙了心!
那位被王导念叨的正主打了个喷嚏,内官走进来了,说王相求见。司马睿知道王导要说什么,自他将段非留在宫中,王导的谏书就没停过。果不其然,王导又献了一份谏书。
司马睿有明君的修养,心里再不情愿,也和颜悦色地接过相国的谏书仔细去看。今日的谏书不仅要把段非放了,还多加了一条:放弃洛阳!
司马睿的神色一下子没收住抬眼时目光凛冽。
王导摒了下气,决定动手将一军。
“事实如此,早些放弃还少些损失,百姓何必再为江北无益的征战交粮纳征呢!这几年江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惯了,不要再去沾惹战事了!还有那位段非,还是礼待为好,他毕竟是魏桓的师兄,魏桓握着兵权一日,就得善待此人一日。”
王导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叠谏书,恭恭敬敬地放在皇帝的书案上。如此举动等同逼迫皇帝纳谏,王导退两步行了大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等待皇帝发落。
君臣多年,王导进谏一直温和有度,司马睿向来从善如流。此刻是王导最决绝的一次了,司马睿有些接受不良。
司马睿站起来去扶王导,却不看那一叠谏书,他的帝王心计是王导教的,帝王的框框里安放的是个安徐镇静明辨笃定的君王,他时时刻刻不敢或忘,但并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拿捏。
扶起王导,司马睿走出偏殿,殿外风雪正大,纷纷扬扬白雪迎面扑来迷了眼睛。
魏桓夺回洛阳,百姓不高兴吗?士族不高兴吗?怎么说到用粮用钱,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是不是江南安乐,众人都不想流血搏命了?至于段勿尘……
“王相,你知道段勿尘的身世吗?”司马睿转身去问随着出来的王导,,“他是段匹磾兄长的遗孤,段部鲜卑真正的主人!”
这件事王导却是不知的,他楞住了。思索片刻才理清司马睿近日所作所为的来龙去脉。皇帝给刘琨治罪将段匹磾立为功臣,是为了魏桓用段部攻伐洛阳而正名。但其实他心里是有怨气的,司马睿打心里不相信段匹磾……自然也不会善待这位……
“陛下是说段大…段非是鲜卑人?”王导还是不敢相信。
“已经着人查实了!”司马睿说,“段勿尘才是他的原名,’非’是他的师父给他的汉人名!”
“……”
一个时辰后。
王导刚刚离开,司马睿便下了新的旨意,将鲜卑人段勿尘收押待查,禁止一切探视,包括将作监众人!
暖阁外禁卫将来探视的人拦开,众人不得已陆续退到院门之外。正在向大将作讨教的姜承平被催促了好几次后仍在喋喋不休。人高马大的禁卫过来,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提溜出去。
勿尘随后走出暖阁,可他刚走到门槛便被门边的两位禁卫拦住了。
雪在飞,深红院墙上皑皑白雪,一株红梅越过宫墙露出零星几点醒目的深红色。朱漆的院门在姜承平之后关上,最后那个门缝里,有王小姐眼巴巴的挤在最前面。勿尘没有看到她,他的目光越过王音看到了她身后的林昆。林昆咧着嘴笑,向他挥手。
这一个月里,勿尘的自由是每日有两个时辰可与将作监的同僚们见面,林昆是皇帝点名不可见的。见面交谈也只有营造之事,别的一律禁止。这天林昆终于混进来了,却也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一眼。
勿尘轻轻点点头,嘴角扬起来,也笑了。
门缝也关上了,挡住了因那一笑红透脸的王小姐。
王小姐身后,林昆松了口气——段大人已经看到他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禁卫抬手示意该关门了,勿尘看向左边这位小伙子道:“世宏,能帮我一个忙吗?”
年轻的禁卫一下子楞了,没想到这位先生记住了他的字。要说来这队禁卫调过来已经十来天,世宏对这位先生印象颇佳,被软禁于宫廷一隅却从不怨天尤人,每日早间见见同僚讲营造的事情,之后就是画图、计算和写字。禁卫多是士族子弟,世宏父亲官至中书舍人,诗书世家出来的,营造的图纸和算列看不懂,字却是懂的。段先生平时画图计算时用左手执笔,练字时却使右手,只不过他右手使起来吃力,初时字也不太好。直到昨日,内官收拾先生练字的废纸时他刚好看到了,惊为神来之笔。于是给了那位内官一点好处,私下收了段先生那幅字。
“帮我摘一支梅花可好?”
先生微微一笑,月余的软禁,尽管他表面上泰然处之,这多少还是在他身形上留下些印记。他清减了些,脸色更白透了。玉雕一样的脸颊映着门外的雪,玉山将倾一般。世宏有些奇怪,听说这位先生随过军杀过敌,即便在建康时也常年在工地现场进出,怎么他身上尽是文士的沉静从容。
他这句话平淡无奇,不是请求却令人无法拒绝。世宏想也不想赶紧照办了,片刻后将一支带雪的红梅放到段先生手中。
便在这时刑部的人来了,交换了文书,要将段非带往刑部收押。
将作监的众人被赶走后,司马睿就到了院子外。院门又开了,勿尘手握一支红梅,踏雪而来。他束发高冠,一身净湖蓝的广袖正装,长身玉立。这样的段非并不若胡人,之前司马睿也从未想过他会是胡人。密探送来的信报和几次三番的查核都指明了那个事实,现在再去仔细看,或许他的眉目里是有些鲜卑人的特征,眸色浅,鼻梁高、眉目略深、肤色白……
出了院门,勿尘看向皇帝,轻轻拱拱手,算是不失礼数,旋即神情淡然转身便走。他不准备求饶了,甚至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司马睿走上前去,道:“勿尘,为何不对朕坦言自己的身世?”
勿尘站立住,转过身来皱皱眉,他不知道司马睿在说什么,他的平民出身从来就没有隐瞒过。
“如今非常时期,你的胡人身份暴露出来……”
“所以就怎样?是胡人就会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江北打得如火如荼、汉人被赶到江南,这不都是拜胡人所赐吗?司马睿心里翻江倒海了一遍,勿尘神情却毫无波澜。之前每每二人交谈总是司马睿控着场占着主动,这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落败了。
“勿尘,我会照顾好云霓的!”
勿尘没有接话,看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了。段勿尘这样的表情司马睿见过那么一两次,上一次是工部侍郎指责新城御道太宽,扩建应该只扩街市,主道沿用旧道便可。被指责的段大人连话都懒得说,不经意间流露出看傻子似的表情。
禁卫和刑部的小吏一同押解勿尘离开,刚走了十来步,一位将作监的小吏跑过来,非常焦急地找大将作。说话的声音也大,司马睿并不太远,听了个大概。正在施工的延庆殿出了问题。
……
“让段大人去看看吧!”司马睿吩咐道。收押以后出来就难了。
司马睿还纠结在勿尘刚才的神态中,他甚至不确定离开这里后自己会不会将勿尘置之死地。茫茫飞雪里勿尘走远了,司马睿还留在原地,不断权衡着勿尘在与不在的得失。
直到回去寝殿,他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得坐立难安,叫人唤来王导,问道:“延庆殿就要完工了,工部能从将作监接过东殿的营造吗?”
“陛下想裁撤将作监?”王导问,“或许可将将作监与工部合并,一同做事,规划、图纸已经差不多了,营造的事情……可能还会耽误些工期……”
这时,内官急忙忙地过来禀报:段大人不见了。他进了延庆殿就没出来,凭空消失了,空荡荡的大殿中央留下了一支盛放的红梅。红梅下压着一副苍劲有力的字“太极殿”——那是勿尘答应过司马睿为新主政大殿题的名。他沿用了魏宁当年为长安未央宫主政大殿起的“太极殿”,连字型都与魏宁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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